「散文」刘赟 ‖ 无向
花洒喷出的热水在瓷砖上撞出细碎的白汽,我对着镜子扯了扯衬衫领口,第三颗纽扣总像生了锈,要费些力气才能扣紧。这是那年在南阳古镇的老布店扯的料子,靛蓝色,洗过七次,领口磨出些毛茸茸的边,倒比新时更贴颈。水流漫过锁骨时,忽然想起父亲——那个刚离开我们的96岁老人,讲过的微山湖。七十三年前他揣着半块麦饼从昌乐走进湖区,那时他还是个清瘦的青年,谁能想到这个潍坊汉子后来会成为被湖区人称作“微湖大禹”的水利局老局长?微山湖的芦苇荡深得能吞没人,船桨搅碎的月光,该和此刻镜子里晃荡的水光差不多。
换好衣服推门,晚风裹着荷叶的腥气撞过来。巷口的老槐树落了片叶子在肩头,我抬手拂开时,看见树影里藏着卖糖画的摊子——那年深秋也是这样,她举着支龙形糖画跑过,糖霜掉在我衬衫上,像落了串碎星星。那时总觉得,日子会像糖画儿一样,甜得能拉出透明的丝,却没料到霜一落,什么都化了。就像父亲毕生眷恋的那些河流,无论曾怎样奔涌,最终都要汇入微山湖的怀抱。
沿着南阳古镇的石板路往湖边走,鞋底敲出“笃笃”的响,惊飞了墙根下打盹的麻雀。临湖的茶馆还亮着灯,竹帘卷着半幅,能看见穿蓝布衫的掌柜在擦紫砂壶。父亲生前常说,他对水的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当年踏勘白马河时,浑浊的河水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爷爷撑着乌篷船带他在昌乐的小河汊里捕鱼,船板被太阳晒得发烫,爷爷粗糙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说“水能养人,也能教人学会等待”。那些细碎的记忆,后来都成了他丈量河道时的标尺。
石阶凉得透骨,坐下时惊起两只水鸟,翅膀划破水面的声音,像谁撕了张宣纸。指尖无意识划着水,搅碎了满湖的星光——其实是对岸渔火的倒影,碎在指缝里,又慢慢拼回来,倒比记忆里的某些画面执着。父亲总爱在巡河时讲起万福河,说那河的弯道像极了他少年时随父亲捕鱼的河段。“你爷爷总在拐弯处下网,”他眯着眼笑,皱纹里盛着阳光,“说水流在这里会回头,就像人遇事要懂得迂回。”那些从父辈那里承袭的智慧,混着河水的潮气,成了他治河时的锦囊。
风掀起衬衫下摆,露出腰侧的旧疤——是年轻时在湖区救落水的孩子留下的。父亲总说我这性子随他,认死理,可他不知道,有些执念比伤疤还深。就像他对新薛河的感情,每次走到那片开阔的河滩,他总会蹲下来摸一摸水底的鹅卵石,说小时候和伙伴们在这里扎猛子,谁先摸到最深的石头谁就是大王。“河水凉得像玻璃,可心里热乎啊,”他手掌的纹路里还嵌着河泥的颜色,“那时候哪想到,后来要为这些河掏一辈子心。”那些带着少年笑声的浪花,后来都化作了他汛期守在堤坝上的决心。
远处游船划过,马达声闷闷的,像谁在水底敲鼓。水痕漫到脚边又退回去,带着点试探的温柔,倒比某些人的告别体面。父亲治理过的每条入湖河流,都藏着他不同的生命片段。白马河的芦苇荡里有爷爷的船影,万福河的漩涡里转着父亲的教诲,新薛河的浅滩上印着少年的脚印。这些河流像血脉一样连着他的根,每次巡河时,他抚摸着斑驳的河碑,眼里的光比岸边的灯塔还亮。同事们总说他不知疲倦,只有我知道,那是故乡的水土在他血管里奔涌,是那些眷恋托着他往前走。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夫人发来的消息:“锅里炖了藕汤”。我摸出手机时,一片银杏叶从口袋里滑出来,落在水面上打了个转。这是上周在老宅后院捡的,叶子边缘卷着,像只握过又松开的手。想起父亲走的那天清晨,窗外的露水正顺着梧桐叶往下滴,像谁在数着光阴的刻度。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已经很轻,却突然睁眼看我,喃喃地说:“白马河的水......还是那么清吗?”我握着他枯瘦的手,那双手曾丈量过无数河道,此刻凉得像深秋的河水。
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像那年她送我的那只旧座钟。沿着湖岸往回走,看见卖桂花糕的阿婆收摊,竹篮里剩下半块糕,裹在油纸里,甜香漫出来,勾得人喉头发紧。父亲常说,治河和做人一样,都要顺势而为。他把昌乐人对土地的执拗,变成了对河流的耐心。那些在工地上啃冷馍的夜晚,那些在堤坝上顶着暴雨的晨昏,支撑他的从来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而是白马河上爷爷的船歌,万福河上父亲的渔网,新薛河上伙伴们的笑闹。
路过巷口的修鞋摊,老张头还在钉鞋掌,锤子敲出“砰砰”的响,和七十三年前父亲坐船时敲击船板的声音差不多。“小伙子,鞋跟磨偏了”,他抬头朝我笑,皱纹里嵌着些白灰,“就像走路,偏了就得正过来,不然越走越歪”。这话父亲也说过,在治理一条改道的支流时,他蹲在泥里扒拉着图纸,说河流不能跑偏,人更不能。那时他鬓角已经挂了霜,可眼睛里的光,还和初见微山湖时一样清亮。
快到家时,听见谁家窗口飘出两句唱词“微山湖上梁祝梦,二泉映月白鹭湖。”调子悠悠的,倒让我想起父亲离休那天,把所有的河道图整理好,用红绳捆了三大捆。“这些河啊,”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像抚摸着老友的肩膀,“比我孩子还亲。”那天他喝了点酒,脸颊泛红,说起白马河的芦苇,万福河的鱼汛,新薛河的沙滩,那些琐碎的记忆串起来,竟比他写过的所有工作报告都动人。
推开门时,暖黄的灯光漫出来,夫人正把藕汤盛进粗瓷碗,“刚炖好的,加了红枣”。瓷碗放在桌上,“嗒”的一声,和那年冬天那盘山药糕的声音重合。我坐下时,看见她鬓角多了根白发,像那年冬天落在她发间的雪。她伸手替我掸去肩头的草屑,指尖的温度,比湖里的月光暖些。
窗外的风还在吹,槐树叶沙沙地响,像谁在念一首没结尾的诗。我喝了口藕汤,甜味从舌尖漫到心底,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水是活的乡愁”。他把昌乐的白浪河装进心里,然后带着这份眷恋融进微山湖的怀抱,让每条入湖的河流都成了故乡的延伸。那些藏在河底的记忆,那些支撑他走过风雨的眷恋,其实都化作了这湖里的水,这岸边的风,这人间的烟火。
夜色漫进窗棂时,夫人在给吊兰浇水,水珠落在叶尖,“嗒”的一声轻响。我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父亲毕生守护的,从来不止是河道与堤坝,而是让所有像他一样的游子,都能在水边找到根。就像微山湖的水,不管芦苇荡里藏着多少故事,最终都会归于平静,却在每个清晨,照样映得出崭新的朝阳——那朝阳里,有爷爷的船,有父亲的网,还有我们世代相传的,对这片水土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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