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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种衍洋 ‖ 秀才,被低估的进阶之路

来源:本站    作者:种衍洋    时间:2025-07-01      分享到:


春寒料峭的清晨,挖掘机的轰鸣声惊醒了夏镇泰山段沉睡百年的土层。一块布满泥土的石碑破土而出,“清同治《徐州府告示碑》”几个大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当“贡生:罗雲香、叶崇嵋、廪贡:赵一鹤、增贡:程纲”的名字被拓印出来时,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古代的暗门——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科举往事,正从斑驳的碑文里苏醒。

有人轻描淡写地说:“贡生不过是优秀的秀才,和初中毕业差不多。”这话若是飘进古人耳中,怕会惊起满纸书卷沙沙作响。那些在油灯下熬红双眼的书生,那些在考场上握断笔杆的文人,怕是要从泛黄的典籍里抬起头来,对着现世轻轻一叹:这顶浸透心血的儒冠,岂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尽?

“秀才”二字,最早可追溯到西汉竹简上的墨痕。汉武帝推行察举制,诏令各郡国每年举荐一名“才之秀者”。那时候的秀才,是朝廷求贤若渴的“国之栋梁”,可这份荣耀,却像高悬的明月,大多落入地方豪绅的囊中。寒门子弟想要触碰,就像徒手摘星,难如登天。东汉为避光武帝刘秀名讳,改称“茂才”;魏晋南北朝时期,察举制几经变迁,“秀才”之名又悄然归来。

隋朝开创科举制,设立秀才科,以策论取士。那考试难度,堪称“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唐朝延续旧制,却因门槛太高,秀才科渐渐名存实亡。人们开始用“秀才”互相调侃,这个称呼慢慢成了读书人的代名词。宋朝大兴科举,重心却在进士科,秀才依旧只是个宽泛的统称。

直到明清时期,秀才才真正成为科举的起点。别小看这“最低一级”的功名,每一张录取通知书背后,都是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日子。一旦考上秀才,就意味着跻身于士绅阶层:见官不用下跪,官府不能随意用刑,就算犯罪也要先革除功名;免徭役、土地免税,还有官府每年发放的廪粮补贴。老百姓不能与秀才平起平坐,只能“惟秀才之容止是观,惟秀才之言语是听”。就连住房的房门都比普通人家高出三寸,老百姓若擅自逾越,便是逾制受罚。

以明代为例,读书人若未通过生员考试,无论年龄大小,皆为“童生”。生员考试又称童生试,其中五六十岁的童生比比皆是。二十岁之前考中秀才,已是全国闻名;十几岁中秀才,更是青史留名。童生需通过县试、府试、岁试三个阶段,最终录取者方能进入当地的府学、州学或县学就读,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从童生到生员,虽仅一字之差,却让许多人穷极一生。各地官学皆有名额限制,府学四十名,州学三十名,县学二十名。参加秀才考试者动辄成千上万,竞争之激烈远超现代公考。一个大县,每次录取不过二三十人,难度可想而知。

说起秀才的难度,《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最有发言权。19岁那年,他以院府县童生试头名中秀才,意气风发。可谁能想到,这竟是他科举路上唯一的高光时刻。此后五十年,他一次次踏入乡试考场,又一次次失望而归。直到71岁高龄,才终于熬成岁贡生,得了个从八品的候补训导。这五十年的等待,耗尽了他的青春,也道尽了读书人的辛酸。

洪秀全考了多年秀才不中,一怒之下发动太平天国运动;大文豪鲁迅参加晚清秀才考试,在500人中仅排137名,与功名失之交臂。文学作品里状元郎总是风光无限,现实中,许多读书人穷极一生,连秀才的门槛都跨不过。

秀才也分三六九等。廪生可领取廪粮和膏火供养,在明代苏州富庶地区,廪生每年可获廪膳银十二两到十八两,不发达地区也能领廪米六斗。按当时物价,一两白银能购大米四石(约合今188斤),十五两白银可买大米11328斤,或上等猪肉750斤,牛羊肉更便宜,可买1000斤。增生、附生虽起初无补贴,但也有机会升级。有了政治地位和经济特权,秀才很快就能改善生活,成为十里八村有话语权的乡绅。他们帮乡亲写状纸、调解纠纷,积攒威望,置田买地,日子越过越红火。

秀才成为贡生,明清两朝会从府、州、县的秀才中,选拔成绩优异者送入国子监,这些人被称为贡生,意为“献才于君”。明代贡生分为岁贡、选贡、恩贡和纳贡,进入国子监就相当于摸到了官场的门槛,因此贡生也被戏称为“举人副榜”。

秀才下一步参加的考试就是乡试,乡试每三年一次,因在秋天举行,又称“秋闱”,考中者为举人,第一名叫“解元”。大家熟悉的“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唐伯虎就因考中第一名,被称为唐解元。举人接着参加会试,会试在中举第二年春天举行,也称“春闱”,考中者为贡士,第一名叫“会元”。贡士再参加殿试,这是武则天开创的制度,由皇帝亲自主持,基本参加者都能获得名次,考中者为进士。进士前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若能在解元、会元、状元三次考试中均获第一,便称为“连中三元”,历史上唐朝的崔元翰、宋朝孙何、明代黄观、清代钱棨等皆获此殊荣。

再回头看看那半块残碑上的名字。同治年间,罗雲香、叶崇嵋、赵一鹤、程纲几位贡生,都是沛县(夏镇当时隶属沛县)赫赫有名的乡绅。他们擅书法,工诗文,在当地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连知县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他们的宅子坐落在全镇最阔气的地段,青砖瓦房,楼院门口立着“贡元”匾额,在乡下人眼里,他们就是文曲星下凡。

特别是夏镇(明清夏镇属于沛县)的叶氏家族,在滕、沛、峄一带威名赫赫。当地流传着一句民谚:“郗山殷,南山褚,不如夏镇的小叶五”。叶家的发迹,要从明嘉靖年间说起。苏州商人叶天培顺着运河北上,在漕运新渠开通时定居夏镇。凭借敏锐的商业眼光,叶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丝绸、布匹、米面、桐油,连夏镇“四大铁匠铺”都有叶家的产业。

叶家不仅经商有道,更重视教育。叶家私塾声名远扬,培养出滕县翰林高煕喆、峄县翰林崔广沅,还有部城探花蒋淦。同治年间的贡生叶崇嵋除了掌管叶家的大小事务,还管理着部城的庙宇学堂,在地方文教事业中举足轻重。

然而,并非所有秀才都能像叶崇嵋家族般青云直上。当叶家门楣高悬“贡元”匾额时,无数寒门书生正蜷缩在油灯下,将青丝熬成白发。那些只会死读书、屡试不第的“穷秀才”,耗尽家财仍困在科举迷局中——吴敬梓、蒲松龄笔下的落魄书生,何尝不是他们自身的倒影?《儒林外史》和《聊斋志异》这两部经典太过深入人心,让“穷秀才”的刻板印象掩盖了科举群体的真实面貌。

更残酷的转折发生在1905年。当津浦线的汽笛撕裂运河的宁静,当新式学堂的琅琅书声取代八股文的吟诵,朝廷一纸诏令废除科举。那些刚刚获得秀才功名的读书人,还未来得及触碰旧时代的荣光,便被抛入时代的夹缝中。他们守着四书五经的学问,却换不来新学堂的一纸文凭,最终只能顶着“穷秀才”的标签,在历史的浪潮中黯然退场。曾经光耀门楣的科举功名,终究化作历史长河里一声悠长的叹息。而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名字,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正等待着后人去发现、去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