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马文海 ‖ 算卦的赵三爷
在上一代人的记忆中,正阳街上“算卦的赵三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赵三爷本名赵均亭。“满洲国”时,公开报“爷太”的人不多,赵三爷就是其中的一个。然而,赵三爷在成为“算卦的赵三爷”之前,就已经是响当当的赵三爷了。
赵三爷经商有成,曾是“兴顺厚”百货店的大股东。一份从日本人手里截获的文件中记载,那时赵均亭的“资本金”达二四.〇〇〇元,折合等值银元,堪称一笔巨资。
此外,一张留存至今、“为酬谢各界诸君赐顾雅意”而制作的招贴画上显示,兴顺厚经营的是“四季随时美丽衣料毛织各物”及“维新呢绒绸缎棉织布疋应时化妆用品杂货名茶”,足见其规模之大。
然而,这位昔日的行业翘楚,何以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人称“算卦的赵三爷”呢?可惜时移世易,个中缘由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且杳不可寻了。
赵三爷的卦摊与众不同,设在临街店铺内,名曰“水云阁命理馆”——“水”取自东边的淡水湖东碱泡子,“云”则源于西下漥子常见的火烧云。所谓命理,说白了就是算命,即以易学为根基,凭生辰八字与姓名笔划,辅以手相面相,为人推演运势、指点迷津。
水云阁命理馆铺面不大,与德顺东下杂货店和公福祥绸缎庄相邻。
命理馆馆门虽敞,却横亘着一方尺余高的木板,上绘水波云纹,名曰“水云梯”。求卦者来了,赵三爷的徒儿便递来方凳,踏凳而过,恍若凌波步云。这不仅将嬉闹孩童隔于“水云之外”,更为“水云之内”平添几分玄机。
馆内幽邃,唯门楹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跃入眼帘:
批阴阳而知进退
占爻象以断吉凶
赵三爷的“润金”——也就是卦资,向来依求卦人的身分能力而定:富者多纳,贫者少取。这般仗义疏财,自然颇得乡里的敬重。至于他的命理易学,究竟是“古人遗慧”,还是“江湖套路”,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恐怕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吧。
赵三爷写得一手好字。城里体面人家,多悬着他的颜体墨宝,或诗或联,具是端正吉祥。寻常百姓虽无这般雅兴,屋里不挂字画,但逢婚丧嫁娶择吉日、添丁进口取名字,总要请赵三爷拿个主意。细一探究,这位赵三爷,原是“家理教”的门人。
家理教原非宗教团体。民国初年,北门里“义仓”——即存放赈灾粮的仓库院内,几位社会耆老组建了“家理公所”,以劝善戒恶为宗旨,讲究的是江湖义气。凡教中信徒,无论流落何方,但遇困厄,只需寻得当地同门,经盘诘对答无误,便可得到周济和扶助。若有同门在外经营折本,或遇关卡“浅住”难行,教众必解囊相助,以渡难关。
十二年、民国卅四年、西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随着“满洲国”覆灭、东北光复、“八路军”接管城池涤荡旧制,占卜摊、基督教堂、天主堂、清真寺、一贯道场、佛寺庙宇,乃至秦楼楚馆、鸦片烟馆⋯⋯悉数遭禁。家理教也在这场时代洪流中销声匿迹。
在人民政府报表“职业”一栏“无业/其他”的选项中,赵三爷遵照贾干事贾为民的指示,一笔一画地填上“无业”二字。
“无业者,游民也;其他者,另类之谓。”他向昔日的徒儿徒孙们这样说。
可“无业”二字终究刺眼,它不仅是“游民”的代称,更隐隐指向令人不屑的字眼——“盲流”,甚至“坏分子”。
为了这“无业”二字,那些算命卜卦的先生术士,连同他们的徒子徒孙,纷纷改弦更张,投身“其他”,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其中,行当沾点边的,便去药局当个账房,或到完小教珠算大字;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索性收破烂、挑大粪、崩爆米花——这些营生,怕是他们往日掐指千遍、卜卦万回,也算不出的风云变幻、世道沧桑。
这时虽已解放数年,赵三爷的装束却一如从前。他年逾六旬,体态微胖,肤色偏黑,胡子雪白,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镜。他夏日长衫瓜皮帽,冬日棉袍土耳其帽,与时下流行的人民装、列宁服和解放帽格格不入,活脱脱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派士绅。
此外,赵三爷还爱拔火罐。每逢头疼脑热,他的前额必留下三枚紫红印痕,活像戏台上未画完的花脸,平添了几分滑稽。
就这样,赵三爷成了新社会的无业游民。然而,一次偶然的机遇,却让他的人生有了转机。
话说抗日英雄张平洋将军遇害,尸身被沉入东碱泡子的冰窟之中。
此事被赵三爷知晓,当即带着两名家理教弟兄,破冰打捞,把将军遗体移交人民政府。政府特请“德兴合”池家木匠铺的池老七打造上等棺木,又延请“江省第一刷”齐大画匠,携众弟子精绘彩漆。但见那海水江牙、五岳真形、松柏长青、群蝠环月,无不笔走龙蛇,栩栩如生。
政府厚葬了英雄,枪决了凶手付国石。念及赵三爷有功,仅对其“封建迷信活动”进行了思想教育,却未予深究。
贾干事贾为民语重心长地说:“三爷先生,现而今已是新社会,人民当了家作了主,你这老一套⋯⋯”他瞥了眼墙上的八卦和书法,继续道,“算命卦、看风水这些封建迷信,是不是该扔进历史的灰坑子里呢?还有,你这三爷的称呼,是不是也该改改了?三爷三爷,听起来可像那威虎山匪首座山雕啊!”
"这⋯⋯”赵三爷语声一顿,眼珠微转便抚掌而笑,"此言差矣!山雕匪类与我何干?他走他的黑道,我卜我的乾坤,本就是云泥之别!"
“你还挺逗的!简单说吧,三爷先生,你该寻思着干点正经事儿——也就是那报表上说的其他了!”
“这⋯⋯正经事儿其他是?”
“这正经事儿其他可多得很啊!你看看我,此时此刻,做的不就是正经事儿吗?不过这属于思想教育工作,你不在行。但你可以做些其他工作,比如卖菜拉脚、脱坯扫碱、编席织茓、锯锅锯缸、打扫茅厕,或半体力半脑力工作也行啊,比如在传达室收发报纸信件,也是为人民服务!”
“哎呀呀,这些可难为老夫了。我干不来呀!”赵三爷婉拒了政府的好意,说,“我只会算卦。为人民算卦,干的也算是思想教育工作,也算是为人民服务吧!”
贾干事想了想,觉得赵三爷的话也有道理,便宽容地说:“也好,三爷先生,这次政府就破例放你一马!我代表政府,准许你继续算卦。不过,馆就不要了,你就改为摊。再有,一定要记住,你要为人民算卦,要为人民算好卦!”
“为人民算卦容易,可这为人民算好卦⋯⋯”赵三爷蒙了。
“这还不明白吗?天亮了,解放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日子一天天过得红火了,你那卦签不也该都是上签、上上签吗?”贾干事说。
“这⋯⋯”赵三爷无言以对。
“这就对了!”贾干事说。
“那⋯⋯我那三爷的称呼该咋办?”
“那好办!你是自己人了,我们就改叫你三爷同志!”
于是,赵三爷在那门口摆起卦摊子,布幡上写上了书法:“赵三爷同志 为人民算卦”。
按贾干事贾为民的指示,赵三爷——“赵同志”的卦签筒里去掉了所有的下签,独独留下一支短得难以抽到的下下签。
果真,前来算卦的“人民”都忐忑而来,满意而归。他们抽到的要嘛是上签,要嘛是上上签。除了一支抽不到的下下签,那些下签已被“赵三爷同志”扫进了“历史的灰坑子”之中。
然而,待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赵三爷同志”的卦摊已是日薄西山。
风雨如晦的“社会主义改造”浪潮席卷而来,赵三爷那套紫微斗数、风水堪舆、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的看家本事,在新社会的激流里显得愈发荒诞可笑。
铜钱卦象算不准政策风向,生辰八字敌不过思想改造。赵三爷这位老江湖突然惊觉,自己钻研了一辈子的玄机,竟连明日的一碗稀粥都卜算不出了。
卦摊日渐冷寂,直至无人问津。赵三爷终于明白,时代已经将他抛弃,历史已经将他扫除,并丢进了“历史的灰坑子”。
这天烈日灼烤,傍晚又遭暴雨突袭,赵三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丢下卦摊,躲进公福祥绸缎庄檐下避雨。待雨势稍歇折返时,只见那柄遮阳挡雨的大油纸伞早已倾覆在地,伞骨折断,七零八落。触目惊心的是,竹竿上悬挂的白布幡被狂风撕扯在地,“赵三爷同志 为人民算卦”的墨迹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一团模糊的污渍。
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一头肮脏的老母猪,正在那上面拉着粪、撒着尿。
赵三爷气得牙齿打颤、胡子发抖,遂抄起龙头拐杖狠命地击打过去,岂料那猪却背后张了眼睛一般,“飕”地一下跳起,旋即逃得无影无踪。
赵三爷见到他的铜钱和卦签散落了一地,如被无情地羞辱了一般。那空空的案面上,独独剩下六枚铜钱,彷佛是在向他挑战向他示威向他宣判。他转念一想:“也罢,这卦象殊上殊下,就是老夫的了。”
他定下神来,凑近案面,怔住,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见那六个铜钱三正三反,拍成一线。赵三爷深谙这卦象,这分明是预示背离和叛逆的“火泽睽卦”——暗藏寒芒的凶卦。他感到一阵心痛和眩晕。
再看那签筒中,孤零零剩下一支无人抽出的下下签,正是那支——
一旦丑形临月镜,身投害网莫咨蹉。
签文森冷,似在警示暗伏的祸端与步步逼近的杀机。
“大祸将至矣⋯⋯”赵三爷长叹一声。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城里赫赫有名的“张监督”张文石,也曾在他卦摊不远处——德顺东杂货店的门前,摆过一个算命摊子。
那时的张监督,已不是当年锦衣玉食、良田千顷的贵人,而更像一个面黄肌瘦、失魂落魄的乞丐。他那“前出廊牙后出厦”的豪门大宅早已充公;他往日妻妾成群的风光,也化作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凄凉。
一年后的一个清晨,赵三爷亲眼目睹张监督被五花大绑押解遊街,胸前挂着“历史反革命”的牌子,头发花白,步履蹒跚。
行至德顺东杂货店门前,张监督突然停下请求稍歇。他颤巍巍地向大掌柜讨了碗茶,双手捧着,慢慢饮尽。
“多谢。”他将空碗递还,目光扫过熟悉的街坊,最后落在德顺东的招牌上,轻声道:“咱们⋯⋯来世再见了。”
赵三爷望着张监督佝偻的背影,摇了摇头,心中一阵唏嘘。⋯⋯
赵三爷的龙头拐杖重重砸在积水的卦摊上,水花四溅。他嘴唇翕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然而这时当街对面的鞭炮声骤响,是“义顺记”理发店“公私合营”了。被那“劈哩啪啦”的鞭炮声盖过,赵三爷究竟说了句什么,没有人听得清楚。只有那根龙头拐杖,还在水洼里微微颤动。
不出所料,一个月后,赵三爷死了——死在他那个“儿子”手里。
这“儿子”本是他的徒儿。五年来朝夕相处,连“干儿子”的“干”字都省去了。赵三爷一生无妻无子,待他如同亲生。
悲剧的引线,是那日“儿子”来借钱未果。年轻人没说话,转身啐了口痰,却笑着唤道:“爹,该拔罐子了。”
这些日子赵三爷总觉得身子不适,唯有那套跟了他半辈子的黑釉陶火罐,扣在背上时那股热力,才能稍稍驱散肉体的疲惫和心里的阴霾。他离不得这火罐的慰借,正如嗜酒之人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火罐里的火焰幽幽跳动,干儿子像往常一样,仔细将温热的罐体贴上老人的脊背。赵三爷惬意地阖上眼皮。
突然间,他感到一股寒气自后直逼而来。那个被他唤作“儿子”的人,正将藏在身上的一把尖刀抽出,直刺干爹的后背。赵三爷惊愕地睁圆了眼睛,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恍惚间,他彷佛又看见那个风雨飘摇的傍晚,签筒里孤零零插着的那支下下签,签文上的字迹在雨中晕染开来:“一旦丑形临月镜⋯⋯”
赵三爷的喉间滚出一声叹息,浑浊的目光渐渐涣散。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枯瘦的手指颤了颤,最终指向墙角那片斑驳的砖地。
“你要的⋯⋯在下面⋯⋯拿去罢⋯⋯”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颓然垂下。
2025年重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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