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贺文键 ‖ 黄金纵目下的巫祭之舞:三星堆面具中的傩文化密码
在古蜀国祭祀的烈焰中,青铜与黄金在烈火中交融变形,祭司们戴着狰狞的面具踏歌而舞,祈求神灵驱除疫病与灾祸。随着三星堆六个祭祀坑的重见天日,那些被刻意砸碎、焚烧、掩埋的面具,穿越三千年时光,向我们诉说着一个被遗忘的傩祭宇宙。这些面具不仅是古蜀先民艺术创造的结晶,更是打开长江流域傩文化起源的关键密钥。
一、神巫之容:三星堆面具的考古发现与特征
三星堆遗址的青铜与黄金面具群构成了中国青铜时代最神秘的面具艺术体系。1986年,一、二号祭祀坑首次出土了6件金面具和24件青铜人面具,震惊世界。2021年新一轮发掘中,3号坑出土了宽37.2厘米、高16.5厘米的完整金面具,其眉眼镂空,耳廓圆润,重约100克,薄如蝶翼却威严神圣,成为迄今最完整的金面遗存。而5号坑出土的半张金面具重量已达280克,推测完整重量超过500克,远超商代最重的金器——三星堆金杖(463克)。
三星堆黄金面具
这些面具呈现出鲜明的古蜀信仰烙印:
纵目之谜:青铜面具最显著的特征是“柱状目”或“锥状目”夸张外凸,如二号坑出土的青铜纵目面具,双目呈圆柱体向前突出达16.5厘米,配合吊梢眉与阔口,营造出非人间的神性。
金面覆容:黄金面具多附着于青铜头像表面,使用生漆加粘土调和成的粘合剂固定。其功能超越装饰,学者推测是“使青铜人像具有神祇属性”的宗教圣物。
人兽交融:部分面具融合兽类特征——尖耳如象,漩涡状鼻翼似牛,吐舌造型仿蟾蜍,下颌前伸若鸟喙,呈现出“人神兽三位一体”的原始信仰。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面具均出土于燎祭坑中,与象牙、玉器、青铜神树共存,且多数器物有明显焚烧痕迹。坑内约3立方米骨渣经火焚后掩埋,印证了《礼记》“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的祭祀仪轨。
二、傩仪之源:面具与傩文化的内在联结
“傩”,这一古老词汇指向华夏文明中驱疫逐鬼的祭祀传统。冯广宏指出:“傩仪式最大的特点是驱逐疫鬼者必须佩戴青铜面具”,在瘟疫与战争频发的殷商时代,傩法是先民的首选。三星堆面具的形制、埋藏方式及伴生器物,无不与傩文化特征深度契合。
(一)黄金四目:傩仪中的通天法器
《周礼》记载周代傩仪的主持者“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这一描述与三星堆金面具形成惊人呼应。金沙遗址出土的“黄金四目”面具宽19.5厘米,菱形双目镂空,正是傩仪中法师“索室驱疫”时佩戴的神器。三星堆金面具虽无四目造型,但其眉眼部的镂空处理,可能为巫觋透过面具观察人间提供通道,实现“通神”功能。
(二)祭终瘗埋:傩具的神圣归宿
傩仪中使用的面具因沾染“鬼气”,仪式结束后需销毁埋藏。黄殿祺指出:“至今民间处理面具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舞完收藏到庙堂,另一种便是焚烧掩埋,待下一次祭典再做新的”。这直接解释了三星堆祭祀坑的埋藏现象——青铜神树被砸碎,黄金面具被揉皱,象牙玉石被焚烧,与《礼记》“迎神送鬼”的傩祭程序完全一致。
(三)祖灵凭依:面具的降神媒介
三星堆二号坑出土的贴金青铜人像,被学者解读为“被诅咒的夏王太康”。金在古代被称为“太阳之子”,本应献予母系祖先(金妣),而篡位者将金面强罩于太康脸上,使其“男为女相”,实为一种巫术诅咒。这揭示面具的核心功能:作为祖灵凭依的载体,通过佩戴实现人神转化。
三、时空回响:商周秦汉傩面的演变脉络
三星堆傩面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嵌入更广阔的华夏傩文化谱系中。从商周青铜纹饰到汉代宫廷大傩,面具的形制与功能持续演进,却始终未离三星堆奠定的巫祭基因。
(一)商周:饕餮纹与圭首面具
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实为面具的艺术抽象。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指出:“从纯粹形式看,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中国青铜器上的饕餮面像看做是面具”。陕西城固出土的商代牛首面具,头顶中央有“圭首”标识,两侧附卷云纹耳,四角设系绳孔,证实其为实用傩具。甲骨文中的“魌”字(䫏),描绘人头戴尖额面具舞蹈,恰与良渚神像羽冠造型呼应,揭示傩面文字化的早期形态。
(二)三星堆:傩仪的本土化表达
古蜀傩文化在吸收中原元素的同时,发展出独特体系:
纵目符号:蚕丛“纵目”被解释为“千里眼”的象征,隐喻先王能洞察过去未来
跪坐巫祝:四号坑出土扭头跪坐铜人,额系“頍”带,发缠“纚”巾,再现《仪礼》中“栉縰笄总”的巫祝装束,其跪姿可能是降神时的舞姿
鸮形礼器:三号坑出土鸮纹青铜尊,与殷墟妇好墓鸮尊造型相似,暗示两地傩仪中均以鸮(猫头鹰)为通天神鸟
(三)秦汉:宫廷傩礼的制度化
汉代宫廷大傩规模空前,《后汉书》载:“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中黄门倡,侲子和”,仪式中傩面具更趋程式化。三星堆的傩祭虽早于汉代千年,却已具备“戴面-舞祭-燎埋”的完整结构,堪称中国傩仪的源头活水。
四、文明对话:傩面中的信仰宇宙
三星堆面具的价值不仅在于器物之美,更在于其承载的宇宙观与精神信仰。当古蜀巫师戴上黄金纵目面具,他们便超越了凡俗身份,成为沟通天地的媒介。
(一)神权政治的表征
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通高2.62米)手握玉琮立于神坛,其身份可能是“大祭司兼蜀王”。贴金面具专用于高级别人像,昭示“神权垄断”的政治结构——唯有王者能通过面具获得神性授权,印证《国语》“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在蜀地的实践。
(二)夏蜀交融的密码
三星堆双手反缚跪坐人像被解读为“鲧”的象征。据《礼记·祭法》:“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鲧作为夏人至上神,是王权合法性的来源。此类跪像在三星堆与金沙遗址反复出现,暗示蜀夏文化的深层交融,也证明傩祭中蕴含着祖先崇拜的母题。
(三)金器崇拜的巅峰
古蜀人对黄金的痴迷远超中原。金面具含金量达85%,银含量13%-14%,其冶炼技术至今成谜。德国直至2004年才掌握金银互融工艺,而三星堆匠人三千年前已实现这一突破。金在古蜀信仰中被视为“太阳之子”,覆于神像面部,实为将太阳神性灌注于祖灵。
五、余响未绝:傩面的现代启示
从成都平原的祭祀坑到今日西南村寨的傩堂戏,面具的舞动从未停止。三星堆金面具上斑驳的锤揲痕迹,金沙“黄金四目”的凌厉目光,仍在诉说着一个文明如何通过神圣仪式构建宇宙秩序。
在全球化时代重审三星堆傩文化,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古蜀先民的信仰实践,更是长江文明对多元一体中华文明的重要贡献。当三星堆青铜鸮尊与殷墟妇好鸮尊隔空对话,当中原玉璋与蜀地金杖共埋一坑,证明早在商周时期,黄河与长江文明已通过傩仪、礼器、神话实现深度交融。
那些被刻意瘗埋的面具,恰如德国哲学家本雅明笔下的“弥赛亚式碎片”——它们在烈火中碎裂,却在三千年后拼凑出中华文明更完整的基因图谱。古蜀傩文化的精神,仍流淌在今日西南少数民族的傩舞与社火中,成为连接远古与现代的精神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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