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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贺文键 ‖ 万荷入梦:黄永玉的荷魂与画魄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7-22      分享到:


北京东郊的田野间,矗立着一座占地八亩的艺术王国。1997年,73岁的黄永玉从香港归来,在通州徐辛庄亲手设计建造了“万荷堂”——东院三亩荷塘倒映着湘西风情的建筑群,西院生活创作空间记录着这位艺术赤子的日常。每年盛夏,从颐和园、大明湖甚至故乡凤凰移植而来的荷花竞放,莲叶接天,这座“万荷堂”成为黄永玉晚年艺术与生命的双重归宿。当访客穿过环绕荷塘的回廊,常能看到衔着雪茄的老人立于池畔,目光灼灼地捕捉荷瓣上的光影流转。

一、荷塘溯源:从湘西童年到万荷圣殿

黄永玉的荷缘始于湘西凤凰的童年时光。外婆家门外的荷塘是他躲避责罚的“避难所”——滚一只高大的脚盆入水,躲在其中仰望,荷花如屋顶般高耸,青蛙跃过浮萍,水蛇滑过叶茎。荷叶缝隙间洒落的光斑、水下摇曳的青苔、游鱼搅动的涟漪,构成一个被历代画家忽略的奇幻世界。这段独特经历埋下了他日后颠覆传统画荷程式的种子。

七十余载的笔墨探索,让黄永玉成为当之无愧的“荷痴”。他曾在十年间完成八千余幅荷花速写,自嘲“十万狂花入梦寐”。1997年万荷堂的建造,既圆了他“与荷同枕共眠”的夙愿,也为创作提供了天然画室。荷塘四季流转的美学启示被直接转化为艺术语言:春日“鱼戏新荷动”,夏日“芙蓉散其华”,秋日“园中观采莲”,冬日“阿阁望雪飞”。荷塘不仅是造景,更是他观察生命形态的实验室。

二、狂花新韵:反叛传统的艺术革命

中国文人画荷千年,黄永玉却以先锋姿态打破窠臼。他摒弃朱耷式的萧索残荷,笔下永远盛放着绚烂的生命力。更颠覆性地挑战传统中国画“计白当黑”的美学原则,首创“以黑显白”的视觉革命——在冷黑背景上泼洒浓烈色彩,使金线勾勒的荷叶、绯红点染的花瓣如火焰般迸发。国家博物馆副馆长陈履生评述:“近世画荷者,前有大千,后有永玉...黄先生画荷不拘成法,工则细致入微,放则狂笔乱扫,实乃梦寐之像”。

这种创新在《永玉100》画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夏》(2017)以清简美学取胜,一钵清水托起孤直花茎,褪尽繁华,只余禅意;
《相思一种 闲愁万端》(2018)则极尽精微——石绿点染叶茎毛刺,金线勾画叶脉,莲蓬碧绿如翠,将荷花结构解构为植物学的诗意;
《荷花课》(2019)是为孙辈所作的范图,正反荷叶、半开盛放之花囊括所有形态,严谨中见灵动,彰显其“抽象能力皆基于写实”的艺术理念。

三、淤泥哲思:荷魂深处的精神图腾

黄永玉的荷花不仅是视觉符号,更是精神图腾。2020年疫情肆虐时,他创作《我心深处》:深蓝夜空中,白衣女子手托皎洁如玉的白荷,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意象礼赞抗疫勇士。荷花在此化作民族精神的隐喻,呼应周敦颐《爱莲说》的古典象征。

他对传统荷文化进行了深刻解构。在《不染图》(2018)题跋中直言:“周敦颐先生颠倒常理!淤泥系渗水之大地,养育万物之母亲”。两年后的《周先生》更以诘问颠覆千年定论:“没有淤泥,您怎么看得到荷花呢?”画面中红荷摇曳于墨色翻涌的“淤泥”之上——那浓重墨色在他笔下不是污秽,而是孕育万千生命的沃土。这种对根源的敬畏,使他的荷魂超越清高孤傲的旧式文人形象,获得更浑厚磅礴的生命厚度。

四、巨荷千秋:献给时代的磅礴礼赞

万荷堂不仅是黄永玉的生活居所,更是孕育鸿篇巨制的摇篮。86岁高龄时,他在此为荣宝斋大厦创作了5米×6米的巨幅《荷》。本欲画松的他临时改绘荷花,连续40天每日工作十余小时,以“胸有成荷”的自信直接落墨,不绘草图。画中烈日当空,60株红荷昂然挺立,暗喻共和国六十华诞;莲叶间滚动的露珠晶莹欲滴,宏大处见炽烈,精微处显灵动。

九旬之后,他的荷笔愈见磅礡:

2022年贺荣宝斋三百五十周年的《源远流长》,以144×364cm的巨幅铺陈碧蓝荷叶与并蒂红荷,题跋感怀“初识荣宝距今已六十九年,时光何其倏忽”;

2018年的《彩荷图》以泼墨重彩熔铸红黄蓝绿,被誉为其巅峰之作,在拍卖市场屡创高价。

2013年,90岁的黄永玉在万荷堂为自己塑了一座铜像:左手提着遮羞布,赤身立于天地,戏谑中透着坦荡。六年后,当最后一朵荷花在通州的秋风中凋谢,99岁的荷痴安然长眠。而他留给世间的“十万狂花”仍怒放不息——荣宝斋的巨荷依然映照着往来观者的脸庞,拍卖场上《红荷图》以391万元成交的落槌声仍在回响,更不必说那些散落世界的画册中,永不褪色的荷魂仍在低语:“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这位湘西之子用百年光阴践行着龚自珍“十万狂花入梦寐”的肝胆气魄,将荷的绚烂与坚韧铸入民族的血脉。当我们在夏日的万荷堂旧址驻足,仿佛仍能听见荷叶摩挲的沙沙声,那是艺术之神在泥土中生根的回响。

五、万荷堂:一座活着的艺术生态馆

万荷堂的建造本身就是一件行为艺术作品。黄永玉亲自参与设计,将湘西吊脚楼的灵韵、北方四合院的格局与意大利建筑的开阔感熔铸一炉。建筑细节暗藏玄机:正厅“老子居”门前蹲踞着自刻青铜怪兽,影壁上镶嵌着明代石雕,窗棂间垂挂湘西蓝印花布。最妙的是环绕荷塘的“风雨长廊”,廊柱间悬挂着黄永玉手书的狂草诗句,雨打芭蕉时墨迹在青石板上晕染流淌,形成“天然水墨画”。

这里既是创作现场也是文化道场:

东院画室“老子居”内,丈二匹宣纸常年铺展,案头堆满矿石颜料与自制排笔;西院“百壶斋”陈列着数百把紫砂壶,见证黄苗子、黄霑等文人雅士的谈艺论道;荷塘中央的“洗心亭”悬有吴冠中所题“荷痴”匾额,亭内石桌刻着主人自嘲的打油诗:“老头八十岁,画画如游戏。管他好不好,见了哈哈笑。”

每年七月荷花节,万荷堂变身艺术沙龙。张梅溪夫人采下新鲜莲蓬待客,黄永玉叼着烟斗示范“泼彩法”——将丙烯颜料泼向竖立的画板,任其自然流淌成荷塘幻影。诗人北岛曾记录:“看黄先生画荷如观武林高手过招,朱砂与石青在宣纸上碰撞厮杀,最后总在荷叶边缘达成奇妙和解。”这种即兴创作方式,恰似荷塘里被风吹皱又复归平静的水面。

六、荷图密码:从具象到抽象的嬗变

黄永玉晚年的荷花创作呈现惊人的哲学升华。九十岁后的《抽象荷花系列》彻底打破形骸束缚,用刮刀将钛白、群青、生赭堆砌成色块交响。2015年创作的《混沌》中,依稀可辨的莲蓬隐没在漩涡状笔触里,宛如宇宙初开的星云。美术史家邵大箴惊叹:“这是把八大山人的孤傲转化为宇宙生命的欢歌!”
这种嬗变在题跋文字中尤为明显:
七十年代题 “露冷莲房坠粉红” (文人式咏物抒情)
九十年代题 “老子画荷不卖钱” (戏谑解构传统)
新世纪题“荷花生长在时间里” (哲思超越形相)
2018年《时间荷花》的题跋堪称宣言:“荷瓣开合是时钟的摆动,莲蓬结子是时间的结晶。我画了一辈子荷,其实在画时间的具象。”画中金箔铺底的背景上,机械齿轮与荷花并置,将植物生长周期转化为存在主义隐喻。

七、荷魂永驻:艺术生命的终极绽放

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97岁的黄永玉在万荷堂完成封笔之作《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画面中央的墨荷倔强挺立,背景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剪报——口罩、病毒模型、急救车,题跋写道:“这些日子莲花照开,青蛙照跳,老子照吃两大碗饭。”当全球陷入恐慌时,荷塘依旧遵循自然律令绽放,这成为他对抗无常的精神铠甲。
临终前的艺术行动更显壮烈:
99岁设计兔年邮票“蓝兔子”,因突破常规引发争议,他笑言“兔子本来就有各种颜色”;
遗嘱要求骨灰与荷花种子混合撒入沱江:“让我顺水回凤凰,来年变朵荷花给老乡看”;
逝世前三月完成的荷花册页上,颤抖的笔迹写着“人只要笑,就没有输”,署名处画着标志性的小太阳。

如今万荷堂的铁门常闭,但穿过门缝可见荷塘依旧。野鸭啄食着去年散落的莲蓬,新生的浮萍覆盖了老人曾伫立的水岸。荣宝斋展厅里,那幅五米巨荷前总聚集着年轻学子——有人临摹荷叶的泼彩肌理,有人抄录画上的狂草题诗,更多人在金箔镶嵌的莲蓬前陷入沉思:这永不凋谢的荷花,究竟是颜料与宣纸的造物,还是艺术狂徒用生命点燃的火焰?

黄永玉曾把艺术生涯比作“荷塘效应”:“扔块石头只能溅几朵水花,持续投石却能改变整个池塘生态。”从湘西顽童到世纪荷痴,他投下的何止是八千幅画稿?那是将传统连根拔起又重植新苗的勇气,是把文人孤芳变成大众盛宴的胸襟,更是用九十九载光阴证明:真正的艺术家,终将成为滋养后人的淤泥。

当北京夏夜的骤雨敲打荷叶,声声清响如金石相击。那是万荷堂最后的画语,亦是黄永玉留给世界的永恒旁白:“好好工作,工作完了就痛快玩,就像荷花,该开时拼命开,该谢时利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