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贺文键 ‖ 髡残山水画中的湖湘气质:笔墨深处的精神图腾
“十年兵火十年病,消尽平生种种心。老去不能忘故物,云山犹向画中寻。”这首自题诗如一把钥匙,开启了清初画僧髡残跌宕人生与艺术灵魂的密室,也照见了湖湘大地的精神血脉如何在其笔下山川中奔涌不息。
一、乱世遗民:湖湘风骨铸就的生命底色
髡残(1612—1673)生于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俗姓刘。他的生命轨迹,恰是明末清初湖湘士人精神困境的缩影。二十岁出家为僧,却未避世逍遥——三十余岁时明朝覆灭,他毅然加入南明何腾蛟的抗清队伍,失败后遁入常德桃花源深处。
据《石溪小传》记载,这段经历堪称生死淬炼:“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
三个月的荒野求生,将湘西险峻山水刻入骨髓,成为日后创作的“粉本”。这种“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与“经世致用”的行动力,正是湖湘文化自屈原、贾谊以来一脉相承的精神标识。而髡残晚年隐居南京牛首山后,仍自谓“三惭愧”——未历天下名山、未读万卷书、未受智者教诲——其自省与进取的姿态,恰是湖湘士子“清勤自持”的写照。
二、笔墨禅心:山水画中的湖湘地理基因与美学密码
髡残的山水画,被视为“粗服乱头”的野性表达,实则暗藏湖湘地理的深刻烙印。
技法上的“湘楚印记”:
他善用雄健秃笔与渴墨层层皴染,山石以解索皴、披麻皴塑造肌理,再以浓墨点苔,营造出“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之境。这种苍浑荒率的笔法,被黄宾虹精辟概括为“坠石枯藤,锥沙漏痕”——前者源自书法“点如高山坠石”的力度,后者则暗合湘西山岩的嶙峋质感。其代表作《雨洗山根图》中,墨色交融如雾锁沅江,山体肌理似武陵岩壁,将湖南湿润蓊郁的生态特质转化为笔墨语言。
构图中的空间哲学:
他师法王蒙繁密构图,却通过“云气留白”打破压迫感,形成“郁茂而不迫塞”的呼吸感。如《幽栖图》中,近景茅屋、古树与远景江面形成疏密节奏,恰似湘江九曲回环的韵律;而《苍翠凌天图》里山道隐现、清泉断续的布局,更与湘西山水的“奥境奇辟”一脉相承。
三、禅儒交融:宗教体验与湖湘文化的精神共鸣
作为“唯一因信仰出家”的清初画僧,髡残的艺术实践是禅宗思想与湖湘人文传统的深度融合:
“以笔墨作佛事”的修行:
他常在“借云关”“幽栖关”等禅修处作画,视绘画为“蒲团上得来”的悟道方式。《溪山无尽图》题跋直言:“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必登山选胜,随笔作山水数笔,总之不放闲过。”这种“清勤自持”的创作态度,既呼应禅宗“担水砍柴无非妙道”的日常修行,也暗合湖湘学派“知行合一”的实践精神。
儒禅互补的精神结构:
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陈善君曾精准概括:“髡残,一半禅一半儒;其画,一半野一半正。”其画中既有《报恩寺图》的庄严气象,又有《云洞叠壑图》的野逸生机——这种辩证统一,正是湖湘文化“兼收并蓄”特质的视觉化呈现。而他对巨然“得其心法唯巨然一人”的推崇,更揭示出湖湘文脉对“心性本体”的永恒追寻。
髡残画
四、敢为人先:艺术革新中的湖湘气魄
髡残的艺术突围,彰显了湖湘文化中“敢为人先”的基因,“变其法以适意”的叛逆。
他虽师承元四家,却直言要“变其法以适意”,批评明代谢时臣的“丝理拘谨”。其笔法将篆隶草书融入皴擦,形成“一波三折,寓精细于豪放”的独特语言,被龚贤喻为“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这种打破常规的勇气,与同时代王夫之“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湖湘学术精神遥相呼应。
对后世有着开创性影响,尽管他的作品存世较少(潘正炜叹“不及清湘十之一”),其艺术却成为20世纪中国画变革的源头活水。
黄宾虹从其笔墨中提炼出“金石味”,张大千借其构图再造泼彩山水,钱松嵒更以《山岳颂》续写雄浑气象。这种跨越三百年的回响,印证了湖湘创新精神的永恒生命力。
结语:山川无尽,气韵长存
髡残临终前在《溪山无尽图》上钤下“电住道人”之印——电光刹那,却以艺术定格了湖湘精神的永恒。其画中那些“无实存真面目”的山水意象,既是禅宗“空诸依傍”的灵虚妙境,亦是湖湘文化在历史风云中淬炼出的“心忧天下”的博大、“敢为人先”的锐气、“兼收并蓄”的胸襟。
今日重读髡残,不仅为追溯一段艺术传奇,更为在笔墨深处,触摸那条从屈原行吟的沅湘之畔,流淌至今的精神长河。如湘江九曲终入海,髡残的山水世界,早已成为湖湘气质最雄浑的视觉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