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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李昌杰 ‖ 烙印之刑:《流浪者》与《悲惨世界》中的制度暴力与身份囚笼

来源:本站    作者:李昌杰    时间:2025-07-11      分享到:


在《悲惨世界》那戏剧性而惊心动魄的一幕里,冉阿让陷入道德的两难绝境——在法庭上挺身而出暴露真实身份挽救无辜,还是安坐于市长高位维持体面的伪装?选择救赎灵魂的代价无比惨痛:伴随旧身份昭示于天下的,不仅只是真实姓氏那么简单,他曾经“苦役犯”的耻辱烙印重新悬于顶上,从此如影随形缠住了他毕生寻求的重生之途。

无论是《流浪者》中法官拉贡纳特冷酷的决断——“拉兹,‘贼’早已是你血脉里流淌的宿命”,或者《悲惨世界》中沙威那份固执如青铜般牢不可破的信仰——“任你升腾飞翔,邪恶的本性总将把你拖入深渊”——这两部伟大的艺术之镜映照出的是同一种冷酷得近乎血腥的社会运作真相:当社会通过制度化的暴力将“贼”“罪犯”身份如同滚烫烙印般深深刻入个体躯体之中,这身份便瞬间凝固成无法更改的灵魂枷锁与命运牢笼。被“标签化”的个体无论如何挣扎于黑暗奋力追求光明,其救赎之路都常常被无情中断,被迫以永恒的逃亡代替被拒绝的安息。

在《流浪者》中,拉兹在“贼”的阴影泥潭中挣扎的轨迹正完美演绎了“自证预言”的冷酷效应:因是“贼”之子被社会无情隔绝,迫于生存之困又不得不重拾偷窃谋生之路,不幸又陷入被控杀人的更大绝境。法官拉贡纳特的儿子——作为其冷酷理论活的试验场——在世俗鄙弃目光中艰难辗转求生,可悲地正好踏入了其父判决书中预设的轨道与窠臼。如同思想家米德所言,个体内心自我的塑成实为一面小镜子,诚实地折射出他人如何望向其身的目光。拉兹生命中那种自我价值反复被动摇撕裂的景象,恰是社会整体污名与恶意目光长期侵蚀所致的必然结果——污名如锐利的刀锋早已在无形中削去其作为“人”的独立尊严轮廓。当社会集体为拉兹提前涂上盗窃的黑影时,他已被剥夺了选择成为他人之外一切的可能性,沦落为一个丧失自主行动权利的、被动行走在预设道路上的躯壳,徒劳无望地在预言所限的窄径上跌撞奔逃。

冉阿让在《悲惨世界》中亦经历过如此被粗暴刻印的悲剧性时刻——那黄色的身份通行证,恰似终身携带永不消失的猩红烙印,即使当他逃离监狱苦海的铁窗桎梏,也仍在世俗的目光审视中无可遁形。雨果以犀利的笔触如此揭露了当时法国刑法令人绝望的残酷:“在经历了十九年苦役煎熬后,法律竟仍认定他是所谓的‘危险的人’。”这里赤裸裸呈现出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制度暴力:在统治者眼中,犯罪者已丧失了再次成为平等完整“人”的资格——他们是社会必须持续警惕、隔离的对象。

尤其令人悚然的是,那些本应为公民提供保障的制度装置在实施上述暴行过程中竟如机器般精密有效:沙威近乎信徒般信奉的法律条文,冰冷而威严的国家暴力机器,构成了冉阿让永生无法跨越的禁锢沟壑。主教米里哀赠予冉阿让一对银烛台的经典画面之所以撼动灵魂,恰恰在于那短暂一刻对体制“规训”逻辑的中断、颠覆与照亮——在那奇迹般的神圣一刻中,冉阿让不再是被法律永恒定性的“24601号”,而是一个被宽恕也值得被爱、并因此开始学会去爱的——活生生的人!

无论是拉贡纳特还是沙威,两人皆充当了维护既定秩序铁腕的打手角色。拉贡纳特“犯罪血统论”背后掩藏的,是对阶级鸿沟与生俱来不可动摇这一神话的痴迷崇拜。沙威那充满“秩序/混乱”“守法/犯罪”二元对立决断的思维体系下,本质上所庇护的仍是不公正经济体系与财富分配严重倾斜的深层结构。当贫困被立法者刻意为犯罪行为时,污名化穷困者其实成为一项核心的统治策略,由此国家得以将本质上的政治性暴力、剥削和分配失衡问题,巧妙简化为对部分“天生劣等”人群的管制与惩戒。拉兹和冉阿让背负的不仅是个人经历造成的历史包袱,更是成为制度之恶用以遮蔽所有社会真相的祭品与替罪之羊。正如福柯所揭示的,权力惯于为复杂庞大的社会矛盾刻意树立明确可见的“敌人”——通过对特定群体的集中污名及随之而来的驱逐惩罚,实现了对其他结构性制度性沉疴的有意忽视。

当凝视《流浪者》结尾那沉重而令人无法呼吸的画面:拉兹被绞刑的绳索最终勒紧的刹那,他心中涌起的不是仇恨,反而是“法律终归是法律”这种对强权不公的荒谬认同,此情此景何等惊心与悲凉!冉阿让尽管在晚年获得了心灵上的宁静,可这份安宁却建立在必须抹去自我、隐藏真实身份的悲怆代价之上。他那模糊了生平的墓志铭上那句“他试图消失在光亮中”的话语,如同一枚滴血的悖论之钉:连死者真正的名字都无法在光明中被正视与接纳,恰恰印证了那个由偏见与暴力构建的世界秩序对灵魂真实重生的绝对拒绝——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如烙印般永不褪色的无声控诉。

在这个由算法评级、信用积分、数据标签精密操控的今日世界,污名化的技术无疑正以更高效率向生活的罅隙深处快速扩散。重审冉阿让与拉兹们遭困的灵魂困境,那些缠绕难解的永恒命题未曾离我们远去:究竟是谁授予了权力以标签和分类他人?这些标签是如何被制度制造出来?而在这些刻板印象背后,哪些系统性的不平等被精心掩盖遮蔽了?

“洗不白做过贼的名声”这句感叹,其深度绝不局限在伦理层面,它赤裸裸揭露了等级制社会里身份牢笼那无法逃脱的残酷本质。雨果与《流浪者》一同为世人刻下永恒的警示——唯有彻底撼动那制造并固化污名的制度底座本身,冉阿让的银烛台才能转化为照亮拉兹前行路途的灯火;否则,所有对个体救赎的哀伤期待,终将消散进那永恒重复的历史尘埃与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