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张阿芳 ‖ 萧红的黄金时代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这是萧红在《生死场》里写的话。
一个作家一生都在写他自己。萧红的写作从未离开过东北的黑土地。
萧红原名张迺莹,1911年农历五月端午出生于呼兰县一个地主家庭。她一出生就不受父母待见,祖母也不喜欢她。萧红的母亲早早去世了,继母怕担恶名,对她很冷淡。幸好,她有一个爱她的祖父,常常对她说:“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玛蒂尔德问莱昂:“人生是只有童年这么苦,还是一直都是?”
祖父去世了,萧红写道,没了祖父,世间净剩下凶残的人了。
1928年,萧红的父亲把萧红许配给汪恩甲。
缺爱的萧红于1930年和一位远房表哥私奔,这个表哥在政法大学学习。1931年放寒假,他们各自回家再也没有联系过。
萧红很多事都是她死后身边人所写,撰写者总是在回忆中尽量拔高自己,贬低别人。许多事自相矛盾或完全相反,是文学史上著名的“罗生门。”
萧红又一次逃离家庭,并与汪恩甲在哈尔滨一家旅馆同居了。可能此时她并无别的出路,这时期他见过弟弟,弟弟让她回去,她说,那样的家,我是不会回去的。
汪家人觉得很丢面子,在许鞍华导演的《黄金时代》中,汪的大哥找到汪恩甲,一个耳光扇过去,指着萧红大骂弟弟没出息,这样的女人也要。
1932年初,萧红怀孕了,她和汪恩甲共欠旅馆600多元食宿费。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汪恩甲说回去取钱再也没有回来。他后半生的故事至今无人知晓。
旅馆老板把萧红赶去杂物间,还威胁说要把她卖到妓院抵债。
萧红给哈尔滨的《国际协报》写信求助,报社主编裴馨园和作者萧军马上赶到旅馆看望萧红,但这些穷文人也没有钱能救出萧红。
1932年7月的一天,萧军带着食物和一些书来看望萧红。此时的萧红大着肚子,妊娠斑,白发都有,萧军本来放下东西就走,偶尔看到了萧红写的一首诗: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萧军一下子就爱上了萧红,那些白发,妊娠斑都不重要了。第二天,他又来找萧红,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萧军回忆录中写)
本来,没有前途和未来的他们神奇地被命运搭救。1932年8月7日,松花江发大水,萧军如英雄一般从天而降,划着小船救走了萧红。萧红在医院生下来婴儿,马上就送人了。
萧红热烈地爱着萧军,她写诗:三郎,我并不是残忍,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期间,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萧军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母亲因为父亲家暴服毒自杀。他身上多少有父亲暴戾的性格。轻视女性,还先后和汪小姐以及南方来的陈女士暧昧不清。
1933年,二萧排印了合写的短篇小说集《跋涉》,出版后受到日军查禁,两人只好逃往青岛。
萧军将《跋涉》和一封信寄给鲁迅,没想到鲁迅很快回信,走投无路的二人再次被命运拯救,搭上货轮去上海。
这时,萧红已经完成《生死场》,鲁迅积极联系为她出版并亲自写序。
《生死场》技法新颖。通篇没有主要人物,情节琐碎杂乱,不连贯,这样的写法和同时代的福克纳比较相似,在兜兜转转的平淡中勾勒出一个真实的人世间。那时候中国还没有人翻译过福克纳的作品。只能说天才的想法常有共通之处。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引用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萧红在《生死场》中写到: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他们。”而赤贫的乡村,精神上,物质上都是原始状态。这种写农村的赤贫生活,没有作家比她更深刻。
萧红看得太透了,冷峻的笔调,入木三分地刻画,看后久久不能平静。
我看《生死场》中写到: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忙着生,忙着死。
总感觉很熟悉,想起来了,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话:生命可以归结为一种简单的选择:要么忙于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你看,好东西灵魂是相通的。
《生死场》中,漂亮的月英生病,丈夫起初还替她请神,烧香,去土地庙前索药,依旧不见好,丈夫感到尽了责任,此后便不管她了,烧饭也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连。
月英丈夫说她快死了,用不着被子,用砖依住,月英小小的骨盆淹浸在排泄物里,下身全是蛆。(看到这里,会引起人心理的不适。但萧红依旧平静地叙述着。)
王婆给月英照镜子,她悲痛沁人心魂地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点滴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三天之后,月英葬在荒山下。
在萧红笔下,生和死早已没了界限,只剩下的“冷。”
萧红在小说中不是上帝,而是隐藏在人物中的鬼魂,只用第三只眼睛来观察、记录。
鲁迅对一个记者说,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
1936年,二萧搬到鲁迅家附近,萧红几乎每天都要去拜访鲁迅。有时,一大早就去,鲁迅问:“有什么事吗?”萧红说:“天晴了,太阳出来了。”
有时候,上午去过,下午又去,鲁迅就苦笑着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萧红爱做北方面食,韭菜盒子,鲁迅牙不好,满口义齿,吃起来很费劲,但他还是举着筷子给许广平撒娇:“我再吃几个好吗?”
有一次,萧红穿着新衣服,鲁迅和许广平都没注意,萧红问:“周先生,我的衣服漂亮吗?”鲁迅打量半晌说:“不大漂亮,红上衣应该配红裙子或者黑裙子,这条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浑浊得很。”
这些细节,都被许鞍华导演收到《黄金时代》中了。
鲁迅和萧红之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有人曾问萧红鲁迅像不像父亲。萧红说,哪有这样好的父亲,周先生像祖父。
那个给她童年带来唯一温暖的祖父。怎么可能是冷冰冰的父亲呢?
鲁迅和萧红之间有亲情,友情,也有作家的惺惺相惜,
所以,在写鲁迅的回忆文章中,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是巅峰之作。
萧红的成名以及鲁迅的看重让萧军难以承受,几次在朋友面前贬低萧红,否定她的作品。
好友胡风认为萧红的创作才能比萧军高,萧军是用功和刻苦达到艺术的高度,萧红则是凭借个人的天才和感觉。
这样的话让萧军十分不悦,他对萧红的态度也体现在暴力上。
萧军对好友聂绀弩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1936年夏天,两人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萧红才25岁,头发已经花白,肚子常常作痛。7月,在鲁迅引荐下,萧红东渡日本疗养,临走前,鲁迅在家中设宴为她饯行。(仅仅不到百天后,鲁迅就因病在上海逝世。)
独居日本的萧红写信给萧军:现在我有面包吃,有房子住,还有炉火,可以烤火,但我脑子里面突然有警钟一样,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虽然是在牢笼里度过的。
萧红的话有一种讽刺或者说是反讽的力量。
但那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许子东语)。
这也是许鞍华导演把片名定为《黄金时代》的原因吧。
作家李辉写端木蕻良时,曾收到端木蕻良书法作品“黄金时代”四个大字,那是1985年,谁知道三十年后,有一位导演拍萧红的一生,也用了这四个字。
萧军又出轨有夫之妇许粵华,他知道没有结果,所以,写信要求萧红回国。萧红回国后,许粵华流产,萧军常去探望,照顾,这让萧红无法接受,二萧关系走向决裂。不过对软弱的萧红来说,还缺少一点外力的撕扯。
1937年8月,胡风邀请二人创办《七月》杂志,在胡风介绍下,萧红认识了来自东北的作家端木蕻良。端木出生在辽宁一个正白旗的贵族之家,家境优越,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同年加入左联。1933年,年仅21岁时就创作了小说《科尔沁旗草原》。
8.13事变后,胡风号召大家向大后方撤退。二萧和端木先后来到武汉。隔年,又应李公朴邀请,二萧,聂绀弩,艾青,端木等人来到山西临汾革命大学任教。一行人正好与丁玲经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相遇。丁玲评价萧红“稚嫩,软弱,神经质。”萧红则评价丁玲“有英雄气概。”这次短暂的相遇,两人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丁玲和萧红都是极具魅力的女人,丁玲的故事丝毫不逊于萧红。
丁玲和萧军都向北,萧红和萧军正式分手,和端木一路向南。
1938年5月,萧红与端木在武汉结婚。这时,萧红已经怀上了萧军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引产,但因费用太高而作罢。
萧红在婚礼上说,只想过正常的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
端木确实真心爱着萧红,爱的方式有很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子需要很大的勇气,还给她一个隆重的婚礼。端木的三哥极力反对,但端木不为所动,这样的勇气比任何情话都浪漫百倍。
许子东说萧红肯定有特别迷人的地方,爱她的男人都不顾一切。其实,丁玲也是。
但端木在大家庭中长大,家境优越,比萧红还小一岁,显得特别不成熟。二人在武汉的生活也不大愉快,端木不被朋友们理解,认为他的作品带有“资产阶级作风”倾向。而萧红也与胡风的创作理念产生分岐,萧红说:“作家的写作是为消除人类的愚昧。”
1938年,日军逼近武汉,萧红和端木打算撤退至重庆,只买了一张船票。萧红坚持让端木先走。
萧红直到一个多月后才买到船票,电影中看到萧红挺着大肚子登船,看到她顽强的生命力,她多想活着。她太年轻了啊。
到了重庆,端木在大学做兼职教授,工作忙碌,把萧红送到白朗家待产,萧红在那里生下一个男婴,三天后夭亡。死因不明。
1940年,战火蔓延到重庆,为了可以安心写作,萧红和端木再次南下,来到香港。
那时候,萧红还不知道她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两年了,在这两年中,她写出三部重要作品《呼兰河传》《马伯乐》和《小城三月》,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失眠咳嗽,肺结核,几次入院治疗。
从1930年离开家,由呼兰到哈尔滨,青岛到上海,从日本再到北京,武汉,重庆,香港,萧红这十年间,辗转流离,饱尝人生百味,贫困,饥饿,战乱,病痛,感情上的背叛,她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差,几次入院治疗。
1941年12月,日军向香港投掷炸弹。香港陷入瘫痪,水电交通都停了。端木将萧红安置在酒店并托友人骆宾基代为照顾,自己则外出联络偷渡出香港事宜。
骆宾基是萧红弟弟张秀珂的好友,正是他和端木一起陪伴萧红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1942年1月12日,跑马地养和医院,医生认为萧红喉管里有肿瘤要动手术,术后发现是误诊。
十天后,1942年1月22日,萧红因为术后并发症去世,死时还不到31岁。
她死前写下遗言:我将与碧海蓝天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萧红死后,骨灰一半洒于大海,一半埋在圣士提反女校的山坡下。
萧红死后,根据生前留下的遗嘱,其中特别指定她的作品《呼兰河传》的版权赠送给了骆宾基,以表达对他照顾她的感激之情。此外,她还在遗嘱中要求端木蕻良保护她的作品,尤其是不要被人随意删改。因此,萧红死后,她的书的版权部分由骆宾基获得,另一部分则由端木蕻良负责保护。
端木蕻良肯定是爱极了萧红。萧红死后二十年才再婚,他遭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并无多言。
而骆宾基,是第一个写萧红传记的人,五年后,骆宾基的《萧红小传》出版。
而胡风太太梅志写回忆录说:没有人觉得她的人生怎么样。有那么多男人喜欢她;她有才华,别人的才华都被掩盖了。那么早鲁迅帮她,又红遍文坛。她要爱情,男人给她。她有的一切都有了,我不知道她老觉得自己命运很苦,我觉得她很幸福。”有人觉得梅有些阴阳怪气,但我觉得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梅志意思是说萧红作品得以问世,才华被人所知,实乃幸事。
现在再回到黄金时代,那个时候的人那么复杂,充满那么多选择,萧红的精彩人生足以让人对她充满兴趣。
再回到作品中,萧红曾说:我死后,我的作品或许没人看,相反,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
我们爱看的,还是她书写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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