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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贺文键 ‖ 雾锁峰峦:回忆“3.28”战斗与我们的司令员张廷发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7-19      分享到:


一、“3.28”战斗

南疆边陲,雾是山峦永恒的呼吸。我们住在广西某座不知名高山的峰顶,雷达站就嵌在这片灰白氤氲里,像一枚沉默的钉子。云雾如浓稠的乳汁终日翻涌,吞噬了山峦的骨骼,吞噬了日月的轮转——光,成了记忆里模糊的碎片。偶尔有风撕开一角,群山嶙峋的脊背才像利齿般刺破云海,转瞬又淹没于无边的苍茫。我们这群雷达兵,便成了雾海孤岛上的瞭望者,终年与潮湿的寂静为伴。

那时,一九八四年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悸的火药味。南疆的群山屏息凝神,每一寸风都绷紧如弓弦。越南人的米格战机,仗着苏制钢铁的翅膀,常如鬼魅般掠过边陲线,挑衅的呼啸撕裂云层,留下刺耳的尾迹。我们屏息凝神伏在荧光屏前,那幽绿圆盘是窥伺天外杀机的唯一窗口。可敌机狡黠如狐,速度快得让屏幕上的光点倏忽即逝,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徒留一圈圈微澜般的尾迹,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每一次捕捉失败,都如无形的鞭子抽打紧绷的神经,荧光屏的冷光映亮一张张焦灼的脸庞。
日历翻到三月二十八日,那天清晨的雾依旧浓得化不开。山风裹挟着湿冷,从门缝钻进来,渗入骨髓。值班室里只有荧光屏幽幽的绿光,如一只巨大的独眼凝视着虚空。骤然间,操纵员小黄——我那位常宁同乡的声音穿透死寂,短促、锐利如刀锋:“发现目标!方位XXX,高度XXXX!”
空气瞬间凝固。雷达回波不再是滑溜的鱼影,那个亮点倔强地钉在屏幕上,沿着一条清晰而危险的轨迹,固执地朝着我们国境线内侧压来!它像一枚烧红的针,刺入所有紧盯屏幕的眼睛。时间似乎被拉长又压缩,指挥员口令声嘶力竭:“锁定!稳定跟踪!” 小黄的手指在冰冷的旋钮上疾舞,额头汗珠密布,汗珠滚落,砸在操作面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整个站所的心跳仿佛被那枚固执的光点攫住,悬在喉咙口——这一次,决不能再让它遁入虚无。
命令终于如惊雷般炸响:“导弹准备!发射!”
万仞群峰之间,大地微微震颤了一下。我们透过浓雾的罅隙,隐约捕捉到一道灼热的赤痕,挟着决绝的呼啸,撕裂了厚重的灰白幕布,向着远方那个不速之客疾射而去!时间在那一刻凝滞,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直到作战电话里传来急促而狂喜的通报:“命中!敌机受创,航迹偏离!”——刹那间,死寂的山巅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呐喊!无数双紧攥的拳头猛地砸向空气,压抑太久的血性与豪情冲破了浓雾的封锁。小黄被战友们抬起,抛向空中,他脸上汗水与泪水交织,映着荧光屏幽绿的光,是苦尽甘来的勋章。这份集体功勋的荣光里,小黄因那千钧一发的锁定之功,又独得一枚沉甸甸的个人二等功。那夜,山巅的灯火仿佛都带着醉意,穿透了亘古的迷雾,照亮了年轻战士眼中久违的星光。

二、张廷发司令员

胜利的余波激荡未息,更大的荣光便降临了这云雾之巅。空军司令员张廷发将军,这位军委常委,竟亲踏险峰而来。那一天,雾霭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

张廷发司令员在广空与空七军主要领导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踏上我们这方狭小的阵地,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年轻而黝黑的脸庞。当那双曾指挥千军万马的手与我相握时,一股滚烫的热流自掌心直冲心口。我站在全连第一排,挺直了脊梁,感受着那握力的千钧之重——这不仅仅是嘉许,更是将这片云海孤岛所承载的千钧重担与无上荣光,一同压在了我们肩上。

合影的快门声凝固了历史:将军身后,是南疆层叠的苍山如怒涛翻涌;面前,是我们这群被云雾与硝烟磨砺过的士兵,眼神灼灼如星。这战功,是空军序列里罕见的荣光,它不独属于某一人,而是刻进了脚下这沉默山石的血脉里。

“3.28”战斗纪念章然而,许多年后,当我偶然翻看自己的档案,竟遍寻不着那场血火洗礼的丝毫墨迹。薄薄的纸页上,唯有平淡的调动记录。我愕然立在人事处的微尘里,仿佛被那场浓雾重新吞噬——是后来两次转隶连队时,战场表现被粗疏的笔漏记了?还是岁月这无情的风,早已吹散了那些生死线上的印记?档案的空白处,唯有无声的凉意弥漫开来。原来有些出生入死的印记,竟如此轻易地湮没于尘封的纸堆;然而那场战斗的硝烟、那枚军功章的重量、那高山之巅的握手,却早已深深烙入生命的纹理,远比任何墨迹更难以磨灭。档案的冰冷空白,反衬出心底记忆的炽热与永恒。

三、我们的雷达站

雷达站的日子,是悬在刀锋上的苦修。浓雾终年如裹尸布缠绕,而雷暴则是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闷雷在铅灰色的云层深处翻滚酝酿,如同天神愤怒的咆哮。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惨白的光映亮整个山头,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那一次,我正疾行在通往天线的泥泞小径上,一声霹雳仿佛在颅骨内炸开!刺目的白光吞噬了视野,几乎同时,一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焦糊味猛烈撞来,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待视线恢复,只见不到两米外的地面,赫然被劈开一道狰狞的焦黑裂痕,泥土翻卷,蒸腾着青烟——死神的镰刀,刚刚擦着我的衣襟掠过。而更深的痛楚,是目睹战友的倒下:隔壁班的报务员姓尹,就在那狭小的电波斗室中,一道强光伴着震耳欲聋的炸响后,他便直挺挺倒了下去。也曾经有过人再也没能从雷神的震怒中醒来,年轻的生命永远凝固在风雨飘摇的高山之巅,融入这南疆永恒的湿冷。
敌情不仅来自天空,更潜伏在脚下莽莽的丛林暗影里。越方的特工队像阴险的毒蛇,常于夜色掩护下悄然蠕动,伺机骚扰破坏。每当夜幕四合,浓雾与黑暗交织成最危险的帷幕,站岗便成了生死一线的煎熬。手握钢枪,神经如琴弦绷紧,耳力在呼啸的山风里竭力分辨每一丝可疑的窸窣。黑暗中,仿佛每一簇摇曳的树影都潜伏着致命的杀机,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足以让血液瞬间凝固。在这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绝境里,孤独与寂寞竟成了最微不足道的注脚。
生存本身更是日复一日的搏斗。山高路绝,给养时常中断。断水,是悬在头顶的另一把利刃。蓄水池一旦告罄,背水便成了关乎存亡的远征。下山背水的路,是云雾深处被遗忘的伤口。哪里有什么路?不过是雨水冲刷出的陡峭沟壑,乱石狰狞,湿滑的苔藓如同涂满了油。沉重的塑料桶压在肩上,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步都得用脚趾在湿滑的岩石缝隙里抠紧,身体紧贴山壁,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崎岖的山道如毒蛇盘绕,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雾水浸透衣背,沉重的喘息在胸腔里拉扯。当终于挣扎着将一桶清冽的“救命水”背回山顶,肩膀早已磨得血肉模糊,那清冽的液体,却成了维系生命与战斗的甘泉。广西群山的嶙峋与险恶,以最刻骨的方式,将它的印记烙在了我们年轻的脊梁上。

四、岁月如歌

岁月奔流,生活如歌。

复员后的日子铺展在平原的坦途上。然而每当南方的天空堆起铅云,雷声隐隐滚过天际,我的思绪便会被瞬间拽回那座云雾缭绕的孤峰。眼前浮现小黄锁定敌机时额角滚落的汗珠,耳边响起那夜胜利后冲破云霄的呐喊;指间似乎还残留着张司令员握手时那千钧的分量;鼻翼仿佛又嗅到雷电劈落后空气里弥漫的焦糊气息;肩膀更是条件反射般传来绳索勒入皮肉的锐痛,提醒着山下背水路每一步踩在生死边缘的颤抖……

档案里关于“3.28”的那片空白,我曾久久凝视。纸页的沉默如同遗忘的深渊,几乎要将那些血与火的喧嚣、那些年轻生命的炽热呐喊吞噬殆尽。然而,当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些画面、声音、气息与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填满了那冰冷的空白。我才豁然彻悟:真正的铭刻,何曾依赖纸墨的脆弱载体?

它早已渗入骨髓,融入血脉,化作生命年轮里最深沉、最无法磨灭的印记。档案可以遗失,墨迹可以褪色,但高耸于云端的雷达天线所刺破的,不仅仅是南疆的浓雾,更是一个时代的风雷。而我们这些曾经钉在峰顶的“钉子”,以青春为锤,以热血为砧,在祖国最需要的位置上,承受过雷火的淬炼,肩负过背水的沉重,聆听过死神的鼻息——这份重量,穿透了岁月的尘埃,在灵魂深处发出永不消散的金属铮鸣。

那孤峰之上的风雷岁月,早已是嵌入我生命基座的一块磐石,沉默,却支撑起整个精神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