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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记忆」王伟 ‖ 运河长歌:王世贞与友人们的时代交响

来源:本站    作者:王伟    时间:2025-07-22      分享到: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年轻的王世贞意气风发,踏上济宁的土地。彼时的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于太白楼上极目远眺,心潮澎湃间,赋诗一首《登太白楼》:“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

诗句中既有对诗仙李白的敬仰,又隐隐透露出自己渴望在文坛崭露头角的雄心。此时的济宁,运河水悠悠流淌,见证着这位日后将在明代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青年才俊的初次到访,却也未曾料到,此地将成为他此后人生中诸多故事的重要舞台。 

在那个崇尚文学的时代,王世贞很快与志同道合者结识,“后七子”的文学团体悄然形成。他与李攀龙、谢榛、徐中行、宗臣、梁有誉、吴国伦等人,以诗会友,倡导文学复古运动,在明代文坛掀起一股强劲的浪潮。他们的诗篇唱和,不仅是文学创作的交流,更是彼此心灵的契合。

李攀龙,字于鳞,号沧溟,山东济南历城人,作为“后七子”的核心人物之一,与王世贞的情谊深厚而复杂。二人在文学理念上起初志同道合,共同引领着复古的潮流。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正月,34岁的王世贞自青州北上台谒,至历城拜访李攀龙。此时王世贞自刑部外放山东近三年,李攀龙辞任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隐居白雪楼逾两年。王世贞的到访让李攀龙万分欣喜,家境贫薄的他特地“烹一豚”“出蟹胥佐醑苦”。两人坐而论诗、长饮终夜,“尽一瓿苦、五十六螯”,畅谈文学创作,对诗歌的韵律、意象、用典等方面各抒己见,却又能相互认同,尽享思想碰撞之乐。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在文坛地位的竞争中,二人也渐生龃龉。但即便如此,在某些时刻,他们依然能为彼此的才情所打动。李攀龙离世后,王世贞先在隆庆年间将其诗文会集三十卷、刻印行世,又亲自点校遴选、重新刊行,并于万历二年(1574年)进京赴任太仆寺卿途中送到李攀龙家中。还多次为李攀龙写下感怀诗文,委托北上的同乡过访其冢,对李攀龙的后代和门人也关照有加,足见其对这份友情的珍视。

谢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山东临清人,因李攀龙以同乡身份又以布衣为由荐于诗友,从而入社成为“后七子”之一。初入诗社时,他凭借自身的才华与独特见解,与王世贞等人诗歌唱和,共同探讨诗歌创作中对古体诗的继承与创新。他们常以历史典故、自然景观等为主题,各展诗才。如王世贞的《赠谢榛》:“脱屣平原客,振衣燕昭台。吾人实龙矫,白日天崔嵬。广陆奏清商,悲风四垂来。俯仰狎世观,一二当中怀。极厄不顾知,中介有馀谐。亲者无愧亲,排者任其排。萧索一韦裳,傲睨千古才。扰扰冠盖徒,零落青门埃。”但自李攀龙名炽位显之后,他们往来渐疏,再加上诗歌方面意见不合,谢榛与李攀龙相互间颇有微词,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谢榛退出了诗社。即便如此,谢榛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以及他与王世贞等人曾经的文学交流,依然在“后七子”的发展历程中留下了独特印记,他和王世贞也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友谊与交往,仅仅在他退出诗社不到三年,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王世贞就顺运河前往临清与见他,留下一首《王弇州过临清卫河诗》:“人家半侵河,屋后晒鱼网。夜深唤小妇,篝灯听波响。岁遇巨浸鱼,虾供饭无异,水乡否云则,重价不得矣。”

徐中行,字子与,浙江湖州人,他与王世贞之间,同样有着深厚的情谊。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相互砥砺,对不同题材的诗歌创作都有着浓厚兴趣,无论是描绘山水风光,还是抒发人生感慨,彼此都会分享创作心得。在生活中,徐中行也是王世贞可倾诉衷肠的挚友。当王世贞面临人生困境时,徐中行总是给予他温暖的支持与鼓励。

济宁,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大运河上的重要枢纽,往来商贾云集,文人墨客也多在此停留。刚从内阁首辅位置上致仕的大学士徐阶,于隆庆二年(1568年)在济宁小住。徐阶,这位在明朝政治舞台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其才学与威望备受尊崇。是年,王世贞获任河南提刑按察司副使,在赴任的运河上一直向朝廷以身体原因上奏辞任,听闻徐阶在济宁,内心激动不已,深知这是一个难得的请教机会。他在仕途与文学追求上都面临着诸多困惑,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徐州登岸,马不停蹄地赶往济宁。一路上,风尘仆仆,心中却满是对与徐阶相见的期待。

当王世贞匆匆赶到济宁时,李攀龙得知消息后,也想一同前来和王世贞一起拜见徐阶。但无奈他行动稍缓,追之不及。望着王世贞离去的方向,李攀龙心中满是遗憾,遂赋诗一首,以表达自己未能与友人同见徐阶的怅惘之情。而王世贞见到徐阶后,在与徐阶促膝长谈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徐阶的谆谆慰勉。徐阶以其丰富的阅历和深邃的见解,为王世贞在文学与人生道路上指点迷津。王世贞如沐春风,心中的困惑也渐渐消散。然而,就在此时,朝廷批准了他的辞呈。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王世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在八月十五日这个本该团圆的日子里,他不得不辞别好友徐中行。济宁池亭边,月色如水,王世贞满怀愁绪,赋诗《八月十五夜济宁池亭别子与》:“此夜衔杯意,那能不黯然。一年虚此月,千里共谁圆。河汉低平野,星辰动别船。故乡犹北望,吾道转凄然。”诗中既有对友人的不舍,又有对自己未来的迷茫。

辞别徐中行后,王世贞怀着复杂的心情,顺运河南下。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仅仅两天后,朝廷又撤回了批准辞官的决定,命令他继续赶往大名赴任河南等处提刑按察司副使。按照船程推算,此时他应该刚刚到达夏镇。夏镇,这个因漕运新渠的开凿成功而新兴的城镇,正散发着蓬勃的生机。运河水穿镇而过,带来了南来北往的船只和络绎不绝的商贾。王世贞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繁华的夏镇盛景,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夏镇,却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万历二年(1574年),这一年正是王世贞仕途大进之年,也正是在这一年,他与当朝首辅张居正出现了隔阂。是年春,正在老家太仓丁忧的王世贞得到入领太仆寺卿的擢拔,但此时正抱病的王世贞却迟迟难以赴任,直到朝廷和友人反复催促,才起身沿运河北上。这恰好也给了他一个完成运河《水程图》的绝佳机会。

说起王世贞与《水程图》的渊源,那要追溯到他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王世贞有心留下一部运河的图像史,他深知大运河贯通南北,连接着无数城镇乡村,沿岸的风土人情、山川美景皆值得被永久记录。他希望通过绘画的形式,让后人也能领略运河的魅力,甚至可以实现“卧游”,在卧榻上翻看便能足不出户领略运河风光。

一开始,王世贞请来的画家是钱谷,钱谷是文徵明的弟子,尤擅画山水。王世贞在《钱叔宝纪行图》中提到:“去年(1574年)春二月,入领太仆,友人钱叔宝以绘事妙天下,为余图,自吾家小祇园起至广陵,得三十二帧。”但在王世贞看来,钱谷虽技艺精湛,却躲在舒适区里,不能远至五百里以外做实景写生。于是,这次绘画任务便换成了钱谷的弟子张复来继续。 

张复年轻有活力,且对实地写生充满热情。他跟随王世贞踏上旅程,一路悉心观察。当船行至夏镇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和王世贞都大为震撼。夏镇因漕运新渠的开通,变得热闹非凡。运河两岸商铺林立,酒肆茶坊的招牌在微风中摇曳,吆喝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船只穿梭其间,有运粮的漕船,也有载着各地货物的商船。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与天空相互映衬,天空中偶尔飘过几朵白云,给这幅画面增添了几分灵动。

 王世贞凭借其深厚的文学素养和敏锐的观察力,对《水程图》中夏镇这一幅提出了诸多指导意见。他告诉张复,要着重表现出夏镇的繁华热闹,又要凸显其因运河而生的独特韵味。在描绘建筑时,需注意细节,展现出不同建筑的风格特点;画人物时,要捕捉他们的神态动作,体现出生活的气息。张复认真聆听,随后挥毫泼墨,将夏镇的热闹与繁华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画纸上。画中,运河水波光粼粼,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水流的动态。两岸的行人熙熙攘攘,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交谈买卖,还有的在悠闲地散步。远处的山峦用墨色皴染,层次分明,与近处的城镇形成鲜明对比,好一幅生机勃勃的运河城镇图。王世贞看着张复作画,心中感慨万千,即兴赋诗一首《夏镇》:“一片云飞护夏阳,人传帝子大风乡。波分沂泗争大堑,沟号胭脂带汉妆。碧树断香销艳舞,青村含景入斜阳。年年飞挽趋京洛,王气犹经水一方。”这首诗不仅描绘了夏镇的自然与人文景观,更透露出他对这片土地的独特感受。

张复完成五十幅画作后,王世贞又拿给钱谷加以润色,使师徒二人的笔墨风格略为相近,最终合成一册《水程图》。在《水程图》近乎俯瞰的镜头里,河岸的断崖式边缘尤为显眼,用墨色皴染,标明了断崖的明暗向背,又加了赭黄色,模仿潮湿的黄土颜色。人工的运河撕裂大地,硬生生掘出通道,全然不似天然河流的堤岸圆滑。大地的裂痕占据着画面中心,陆地呈现出板块状的坚硬质地,和水的柔软形成巨大的反差。只有到了淮河口的水流湍急之处,才用密集的波浪纹填充了画面。

在济宁,还有一个人与王世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是潘季驯。潘季驯,这位在水利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四次担任河道总督,在济宁先后任职长达二十七年。他与王世贞既是儿女亲家,又是文学上诗词唱和的文友,更是政治上相互支持的朋友。

潘季驯在治理运河方面殚精竭虑,为保障漕运的畅通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在济宁的岁月里,见证了这座城市因运河而繁荣的历程。他深知运河对于国家经济、南北交流的重要性,因此在治水过程中,不断探索创新,总结出“束水攻沙”等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的治河理念和实践经验,不仅在当时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对后世的水利事业产生了深远影响。

而王世贞,在与潘季驯的交往中,不仅在文学创作上相互切磋,在政治理念上也相互认同。他们常以运河为主题进行诗词创作,潘季驯会从水利工程的角度,讲述运河的变迁与治理的艰辛,王世贞则从文学的视角,描绘运河的风光与两岸的生活百态。他们的诗歌唱和,既有对现实的关注,又有对彼此才华的赞赏。在政治上,当王世贞在遇到困难时,潘季驯会利用自己的人脉与影响力,为他提供支持与帮助;而王世贞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为潘季驯的水利事业发声,表达对他的肯定与支持。

万历二十年(1592年),七十一岁的潘季驯致仕还乡。在离开济宁的前夕,他终于有机会登临太白楼。这座承载着无数文人墨客情怀的楼阁,此时在潘季驯眼中,有着别样的意义。他望着楼下悠悠流淌的运河水,回想自己在济宁的点点滴滴,心中感慨万分。在太白楼上,他赋诗一首,感慨一生四次驻节济宁。诗前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文字:“余于济宁,凡二十有七年,于兹楼未尝一登。今将去矣,而始一至。山川之胜,人物之繁,皆若有以送余行者。盖余之与斯地,其相与之情,有不可解者。”这段文字,饱含着他对济宁的深深眷恋。诗句更是感人肺腑:“供奉城南旧酒楼,名悬天地几千秋。亦知信美非吾土,聊为前贤续胜游。杯酒平分苍岱色,席间遥控大河流。独怜廿载成虚度,才一登临又白头。”诗中他回忆了自己在济宁的治水生涯,表达了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的不舍之情。此时,王世贞已去世两年,但他们在生命长河中结下的情谊,却如同运河水一般,源远流长。

大运河,这条流淌了千年的黄金水道,不仅连接了南北的经济,更串联起了王世贞、李攀龙、徐中行、谢榛、徐阶、潘季驯等人的人生轨迹。济宁和夏镇,作为运河沿岸的重要城镇,见证了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证了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辉煌,见证了他们在政治生涯中的起伏,更见证了他们之间真挚而深厚的情谊与悲欢离合。那些诗篇,那些画作,那些故事,都随着运河水的流淌,流传至今,成为了历史长河中璀璨的明珠,让后人得以领略那个时代的风华:文化繁盛、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