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棉袄

元旦前的一天，太阳一改前几天的消沉阴郁，一大早，就白亮亮明晃晃地升悬在天空上。吃过上午饭后，铁柱的奶奶艰难地挪步到大门口外，借晒晒太阳、透透气为由，坐在了院墙外。她时不时地向进村的大路口张望一番，想着盼着她的小孙子能从西边回家来。铁柱的娘刷完碗，擦了擦手，刚走出屋门，便觉得两手冷飕飕的，连忙搓了搓，伸进上衣的口袋里。

她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棵得有二十多米高的臭椿树，只见伞状的树冠在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呼呼嗖嗖的声响。她喊了一声“娘”，没听到答应声，就来到院墙外，对着铁柱的奶奶说：“家去吧，你看这穿巷越房的寒风，刮得多疾溜呀；虽然是晴天，但外头还是冷，万一受了寒气再感冒了，就不好了。”

铁柱的奶奶犹豫着，又往西望了望，才说：“小强他娘，我再坐一坐，一会就家去，你放心吧。”铁柱的娘不放心，回家又拿了件黑布大棉袄，给铁柱的奶奶披上，末了还说：“铁柱今天不回来，明天一定会回来的！你的孙子你还不了解。坐一会就家去吧，在家里等不也是一样的嘛。”

老太太点了点头。

太阳越升越高，但气温并没有升高多少。老太太又坐了一小会，就觉得身体有些吃不住劲，便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扶着墙，颤颤抖抖地站起来。老太太用右手抹了抹鼻子，湿漉漉的，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流了清鼻涕，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小手绢来，擦了擦鼻子和手，一边絮叨着：“小柱子啊，奶奶回家等你去，奶奶回家等你去”，一边慢悠悠地挪步走回家去。

直到傍晚近六点，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华坤泰从建筑工地上干完活回到家时，铁柱还没有回来。老太太有些生气地说：“小泰呀，小柱子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你这当爹的心咋就这么宽、这么大呢？你的心是空气做的吗？”铁柱的爸爸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在桌子前闷闷地吃饭。铁柱的妈妈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自己的男人，说：“娘问你话呢。”华坤泰这才抬起头，不错眼珠地盯着电灯说：“明天再不回来，我就去学校里跑一趟。”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胡乱地吃了几口，喝了各自碗里的鸡蛋白汤，就好像吃饱了似的。

铁柱的妈妈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叹气，只好把说不完、道不尽的忧苦咽进自己的肚子里。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华坤泰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人，示意她收拾收拾碗筷。铁柱的妈妈轻轻地说：“再等一等吧。”就在这时，一连串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从大门外响起，一直冲进院子里来，同时，伴随着一声接着一声悦耳又清朗的“奶奶，奶奶”的叫喊声，飞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跳跃在每一个人的心田里，绽开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

铁柱的妈妈第一个站起来，快走出去，边走还边回头说：“是小柱——小柱回来了！”

华坤泰也连忙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屋门口，拉亮院子里的电灯，朝院子里急扫了一眼，回头对自己的娘说：“娘，你的小孙子回来了！”

老太太高兴得一时不知该如何使唤自己的手和脚了——想站起来，双腿却因坐得时间长了有些软，一时使不上劲，站不起来；两只手既想招呼铁柱快点进屋来，让她仔细地看看，又想拄着拐棍、扶着凳子，助着两腿使劲站起来。华坤泰看到母亲手忙脚乱的急迫劲，连忙说：“你就别再起来了，他这就进屋了。”老太太只好作罢，两只眼盯着屋门口。

铁柱一边解着自行车后座上捆着的一个大包裹，一边笑着说：“妈，想我了不？”

铁柱的妈妈轻轻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小儿子，说：“我倒是不想，只是你奶奶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你再不回来，你爸后天就去学校里找你去了！”

铁柱看了一眼母亲，发现她正在用手背擦着眼泪，便笑着说：“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解下大包，抱起来，说，“进屋吧，妈。”

进了屋门，铁柱放下包，一边亲热地喊了声“奶奶”，一边一头扎进了奶奶的怀里。

老太太用她那枣树枝般枯瘦的手指，不停地抚摸着铁柱的头和后背，嘴里还不停地说：“小柱子，我的小孙子，奶奶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的，奶奶没有白疼你！”铁柱抬起头，让奶奶端详了又端详，高兴得他奶奶合不拢嘴。铁柱笑着说：“奶奶，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说着，抱过那个大包来，拉开拉链，只见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东西。他先拿出四包维维牌的豆奶粉和六包钙奶饼干，说：“这是给奶奶你的”，又拿出一双新布鞋、两双袜子和两副手套，说：“这是给爸爸你的”，接着拿出一个木头梳子、一盒抹脸油和两盒防手足皲裂的尿素软膏，说：“这是给妈妈你的”，最后，拿出一块四五斤重的吃肉，说是“明天招待亲戚们吃的”。

老太太和铁柱的妈妈光顾着高兴了，还没来得及多想，华坤泰却一脸疑惑地问铁柱：“柱子，买这些东西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有，这几个月你是……”

“妈，我还没吃饭呢，快饿死我了。”铁柱打断华坤泰的话，转而高兴地朝着母亲大声地叫嚷。

铁柱的妈妈说：“我给你留着饭呢，现在得凉了，我再热热去，你一等。”然后，叫上华坤泰一起去了厨房，好快点热完端过来。走进厨房，铁柱的妈妈责怪道：“难道你还怀疑孩子买这些东西的钱是偷来的不成？”华坤泰小声地说：“哪能啊，自己的孩子是什么品性，当父母的还能不知道？只是买这些东西，还有这三个月的生活费，得需要不少钱呢，儿子他是怎么解决的？肯定是出了不少力，受了不少苦；我主要是心疼咱孩子，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热过萝卜粉条和鸡蛋白汤后，铁柱的妈妈又煮了两个鸡蛋，用竹箅子馏了两个馒头。

看着铁柱狼吞虎咽得吃得津津有味，华坤泰两口子这才借着灯光仔细地端详起自己的小儿子来，只见他比去上学前黑了许多，也瘦了不少。铁柱的妈妈心里一时又不是滋味，只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好在孩子精气神更旺了，满脸像灯泡似的放射着青春的光芒，黑是黑了些，瘦是瘦了些，但看上去好像更结实了，更俊朗了，更有男子汉的气慨了。

铁柱的妈妈朝华坤泰使了个脸色，那意思是别再急着问孩子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先让他陪陪他奶奶，说些高兴的事，至于钱是怎么来的，这几个月又是怎么过来的，以后再说吧。

华坤泰似懂非懂地坐在那里有些发愣，铁柱的娘只好说：“你在工地上干了一天的活了，也累了，还不洗洗去睡，明天还得忙活着招待亲戚们呢。”然后，又对铁柱说：“小柱，给你奶奶说说城市里新奇的事，还有学校里有趣的事，让你奶奶高兴高兴——下次回来，要是能从学校里领回个孙子媳妇来，你奶奶会高兴的合不上嘴！”

铁柱听后，只是笑了笑。

老太太高兴地说：“对，奶奶我还不想死，不仅想看着俺小柱子把媳妇领进门，娶进家，还想看着再添个大胖重孙子！”

铁柱笑着点头说：“等我上完大专，就给你娶进孙媳妇来，再添个重孙子，让你继续看！”

老太太笑着摇手说：“不行喽！不行喽！即使真活到了那时候，也老的不能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