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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江夜雨 ‖ 金乡记忆——拼二凤

来源:本站    作者:江夜雨    时间:2025-04-28      分享到:


南大沟沟崖上的柳枝吐絮的时候,米庄南面官道上,传来吹吹打打的声响,苏坑琐呐班子吹着蹩脚的百鸟朝凤,哇哇啦啦不成调子,被毛手毛脚的鲁西南平原春风扯得七零八落。紧接着一辆扎着红绸130小货车出现在纷纷扬扬的柳絮中,吹唢呐的、打光光擦的、敲锣的、吹笙的还有穿着豹纹短裙网眼袜浓妆艳抹敲梆子的中年少女——这是鼓乐队。鲁西南婚丧嫁娶都讲究个热闹,请个鼓乐班子吹吹打打弄出点动静来是必须的。拉着鼓乐班子的130卡车后面,紧跟着八辆红色新款桑塔纳,也扎着红绸条,一路迤逦面来,时不时地从车窗里丢出几个鞭炮来,在春风里炸出几缕烟雾来,惊起南大沟芦苇丛里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来,兀地冲向天空,四散飞去!显然,这是一支娶亲的队伍!

米庄东头,奶奶王二奶奶正拉扯着嘻嘻傻笑的拼二凤向水井旁边挪动,走一步退三步,祖孙二人激烈地打着拉锯战,胜负尚未定分。“拼二凤”是绰号,在鲁西南的言里,“拼”字是指智力低下、缺几个心眼儿的意思。

二凤是苦藤上结的一颗苦瓜!爹四孬是个矮壮的庄稼汉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又老实木讷,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打光棍到四十多岁才求爷爷告奶奶娶了个疯媳妇子。娘是疯娘,叫疯霞,每日里只会倚在大门口傻笑。四孬的爹和娘耗尽全部积蓄才给好娶上个疯媳妇,据好说小话的赵三奶奶讲,是花了六千块钱从邻县买来的,虽无法证实,但后来确实疯侠娘家人不曾放过一个脚各得子探望闺女!疯侠虽疯,但勉强还能人事。用赵三奶奶的话讲就是端给碗能叭唧叭唧吃饭,领上炕能呼噜呼噜睡觉,带到地里能相跟着做着粗活。四孬和疯侠就在王二奶奶倾尽所有给他们操持的三间葫芦头屋子过上了日子,没有院墙,只有孤零零的三间屋子。这四孬仰仗着四十多年的积蓄日夜不停的辛勤地耕耘着疯侠,使得后者肚子很快鼓了起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尽管艰辛,在婶子大娘的帮助下,疯侠叽哩骨碌地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大凤和二凤。四孬是个粗手笨脚脖子的庄稼糙汉,疯霞又神经又傻,一家四口就昏天黑地地过活着。大凤三周岁时,着了风寒发起了高烧,四孬没放在心上,觉得小孩子睡上一觉就好,所以就下地干活,安排疯侠照看两个孩子。四孬这边刚出门,疯侠就被街上货郎的拨浪鼓给吸引住了,吃着手指流着口水顾不上关门就去看热闹了,留下三岁的大凤和周岁的二凤在家里。大凤生生烧成了脑膜炎,待四孬回来叫上家人送到县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小小年纪离开了人世。赵三奶奶说,大凤大眼碌睛,双眼皮儿,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且聪明伶俐。相貌上像极了疯霞。如果剥离那些傻相,梳洗一番,疯霞还真是个美人儿。四孬刚结婚时,村上的混世魔王光棍三鬼子带着几个后生前去听房,搭着人梯从后墙窗户上窥探,第二天就在村里的人场里说道疯霞身子雪白白的,像只大白鹅,说着说着口水便流下来。自此,三鬼子就被人们呼为“大白鹅”了。  

二凤出生几个月,便有好事的邻居大娘婶子发现,这个小孩子与其他的孩子有些不同,逗引她时,呆愣愣的,不像正常的婴孩一样眼睛追着人看,不哭不笑。赵三大娘嘴上没把门的,便在村里的人场言说二凤随了娘,是个“拼种”。为这王二奶奶——四孬的娘还和她大闹了一场,互相扯下了几绺头发,吐了一脸的口水,大腿拍红了一大片。自此,两人老死不相往来,见面形同仇人,分外眼红。要知道,王二奶奶与赵三大娘娘家同村,自小一起长大,又相约嫁到了米庄,半辈子的老姐妹了,人说是好的两个人一个头。就为了这二凤,两人彻底撕破了脸皮。

四孬整天价忙着下地干活,疯霞有时干活,更多的时间是在村子里游荡,追在一帮子小孩子伢子屁股后来,没心没肺疯疯癫癫,整天不是被张家小鬼给扔了一身泥巴,就是被刘家小子扯了头发。其自身尚是如此,更不用说照看二凤了。转眼间,二凤也就三四岁了。赵三大娘没有看错,二凤的确随了她娘,脑子确实有些问题,而且貌似不像缺了一两根弦的样子,而是更多。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也伸不上手来帮忙照看,二凤像地里的吕庄稼,靠天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破衣烂衫地活了下来,脏污的脸上带着七分痴傻三分俏丽。  两条长长的鼻涕虫长长地垂到下吧,偶尔抽抽鼻子,便倏地钻进鼻孔,片刻又鬼头鬼脑地钻了出来。又偶尔在两只袖子上擦一下,久了便在袖口形成包浆,锃光瓦亮,仿佛穿了铠甲,闪着幽幽的光。赵三大娘仍然避着王二奶奶在人场里说,但味道不一样了:“这一家三口子,两个魔道,日子可咋过呐!作孽啊!!”

时光在唏嘘中一天天度过。二凤就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那股傻劲儿倒是减了几分,也许天可怜见吧!比她娘好点,但仿佛也好不到哪儿去。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整天像个游魂似的在村里的街道上闲逛。遇上人场,便仰着呆傻的脸站在窗外,仔细聆听别人讲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说话人的嘴,于是便有好事者戏耍她:“二凤二凤,清起来吃得啥好饭!”后者则瓮声瓮气地作答:“糊涂,馍馍。”那人接着问:“吃饱了呗?”二凤掀起脏兮兮的红罩衣,露出看不清肉色的鼓鼓的肚子,夸张地用手拍着,以形体语言加答了问话。人群便暴发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二凤不解其意,便也相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头尽力向后仰去,再仰去,直到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笑声犹自不停。人群再次暴发一阵更为嘹亮的笑声。

我极为厌恶这种农村的恶趣味,自幼如此。那些所谓的机敏者,居高临下的俯视那些弱小者、残疾者,抓住他们的短缺之处,以戏谑的口吻抖着自己的小机灵,嘲笑他们、讥讽他们,以满足自己的虚荣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泯灭人性的恶行!

被众人戏耍的当儿,二凤又像想起来些什么,急急地褪了裤子,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小解了起来,一瞬间,污浊的尿水向着人群的脚下流去,便有人跳起脚来慌乱的移动,嘴里笑骂着:“这个拼种二凤。”

然而,二凤大了,要嫁为人妇做新娘了!十九岁那年的科灯火初上的冬夜,闻名乡里的媒人大洋马带着礼品摸到了四孬家里,跳着脚躲过地上一摊摊不知名的脏污,走接走到堂屋找上了孬四。她是给二凤说媒来了,是十几里外村子的一个患小儿麻痹证的矮瘦男孩,家庭条件跟孬四倒也门当户对,光景也不好。自那夜,大洋马又来了几次,那男孩及家长也亲自登门相亲,几次三番磋商,订了契约:瓦房五间带院,彩礼七万!三金一宗!

转年春天,迎亲的车队便敲敲打打过来娶亲了!二凤穿了红嫁衣,红色的,脸上也洗净了,脸上嘴上都涂了红,头发也高高地挽了起来,插了红花,竟也有了几分新娘模样。矮小的新郎蹒跚走来的时候,二凤嘻嘻笑着,拉起了他的手,小小的新郎羞红了脸,急切切地甩开了。鞭炮又响了起来,洒了喜糖,众人簇拥着新郎新娘登上花车,在呜里呜拉的唢呐声渐渐远去!赵三大娘没有去凑热闹,待迎亲的车队远去时,她犹自斜倚在大门门框上,双手合十,应该是在心里为二凤祝福吧?

二凤终究出嫁了!到了另外一个家庭,开始新生活!邻人们极少见她,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有她娘疯霞,别人问起二凤时,嘴里含混地嚷嚷着:“走,新媳妇儿!”至于赵三大娘,她在街道上,偶尔会提起她托人给了二凤一床毛毯做添箱,结尾总会念叨一句:“可怜的二凤!!老天爷保佑她过上好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