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惊蛰刚过，东王寨村外那条堤坝绿意初现。向阳坡地上，间或有成簇的迎春花缠绕着一蔓蔓枯枝败草绽放，远远望去，犹如一抹抹金黄的彩带，这彩带延伸着，伴着一河春水，悠悠地从村尾穿越而过。河边垂柳已生出小小的嫩叶，在风中柔韧地飘动；成群的小鱼苗围拢在垂于水面的枝条附近，风一吹，枝条从水中飞起，鱼苗儿便惊得四散开来。

　　这样一个和风煦日的上午，一行车辆在堤坝的水泥路上疾驰而过，为首的一辆警车间或发出一声长鸣，惊得水边草丛里几只白鹭呼啦啦飞起，然后在堤坝上空盘旋，直盘旋到村庄上空，嘎嘎鸣叫，仿佛在告诉东王寨人什么。

　　胜利吃完早饭，照例赶着羊群往堤坝的方向走去。他刚养了一群波尔山羊，此时绿草尚未茂盛，堤坝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陈年枯草，羊儿们很喜欢吃。

　　胜利是村里乃至镇上最大的养殖户，第一桶金源于养猪。村庄所在的平水镇是农业畜牧大镇、市里的先进乡镇，近年来常有兄弟乡镇前来考察交流。

　　前些日子，镇党委刘斌书记陪同几位年轻人来到他的养殖场，听闻是市里派来的专家前来调研。

　　“那些秀才举止斯文，一看就不是咱农村人。”胜利心里暗自嘀咕着。“城里人啊，就爱讲理论，像疫病防治、动物营养还有什么环境调控之类的事儿。哼，你们养过几栏猪，喂过几圈羊呀？我可是打小就追着猪屁股长大的，哪用得着你们在这儿指手画脚地讲呢？光说不练假把式，对了，有个成语叫啥来着，纸上谈兵。”

　　想到猪场，胜利心里一阵苦楚。这些年，猪价行情不好，他年年都在减栏。去年算了算，除去饲料、工人工资等一应开支，也就差一点儿赔钱了。

　　“处理完这一批，看来得关掉了。”胜利想着。“好在去年投资了一个波尔山羊繁殖基地，以后还是要把精力全部放在山羊的养殖上。”

　　这不，他把怀了崽的母羊特意单独照顾着，在这春日里拉出来放放风。

　　春日的天空透着几分寂寥，一个人，一群羊，不觉间便来到了村外的堤坝上，与迎面开来的一众车辆碰了个正着。

　　车辆瞧见羊群，放慢了速度，那羊儿倒也颇有风度，纷纷转入坡地，给车辆让起了道。

　　胜利定睛一看，好家伙！车队里有警车开道，警灯闪烁着，后面跟着商务中巴，还有铲车、挖掘机等工程车辆，浩浩荡荡地直奔村子的社场地而去。

　　东王寨的社场地是村里最肥沃、最规整的田地，源于大集体时代的生产队打谷场。因当时的农民被叫做“社员”，于是习惯性地称此地为“社场”。

　　分田到户后，“社场”结束了它的使命，新一轮土地分配时，它与外围土地相连被复垦为新农田。东王寨的社场地一马平川，面积在村内连片田地中最大。

　　难不成有什么大动作？胜利安顿好羊群，便匆匆忙忙往社场地赶去。赶到路口，与村里的二结巴撞了个满怀。

　　胜利一把拽住他：“出什么事了？”

　　二结巴：“车……车……车进麦地了。”

　　二结巴是他猪场的员工。现在村子里，找个青壮劳力挺难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守的要么是年老的，要么是有点缺陷的。二结巴一着急激动，结巴得更厉害，看他憋得脸通红才迸出几个字来，胜利索性也不再问，跟着往那边跑去。

　　远远便听见人声鼎沸，只见尘土飞扬，工程车咆哮着横冲直撞，绿油油的麦田里已是一片狼藉。人群中，他看到大哥正被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推搡着……

二

　　胜利排行老三，是弟兄三人中唯一的70后。想当年，在东王寨的一众后生里，有一个算一个，再也挑不出像这弟兄仨这般挺拔魁梧的了——一个个腰板笔直，胖瘦均衡，目光犀利，好似升旗仪式上的仪仗队员。

　　说来也怪，儿子生得这般，可偏偏父亲是个矮小佝偻的人。如今上了年纪，便又老又矮，拄着拐棍的样子像极了《西游记》中那长须白髯的土地爷。

　　人说这老爷子是有智慧的。

　　东王寨村尾有一片南北走向、狭长且宽度不足的宅基地，主房只能朝西而建。院门若朝南开，主房就好似偏房，显得不伦不类；若朝西开，门口几丈远处便是小河。解放前夕，据说那河谷之上扔过不少夭折的孩童，打那以后，此地就被视作大凶之地了。

　　曾有一对小两口在那儿住了数年，却一直没能有个一儿半女，最后成了“绝户头”——那几间茅草屋也就荒置在那儿了。再后来，历经岁月侵袭，只剩下残垣断壁，渐渐便被人遗忘了。

　　到了大集体时代，村里重新规划宅基地，尽管那片地方实际面积要大上很多，可依旧是无人问津，村民们都唯恐避之不及。

　　但胜利爹可不管这些，大手一挥，说道：“别人都不要是吧？好！我要！”

　　婚后五年，两口子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这让村民们匪夷所思。

　　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胜利爹在院坝里种满了蔬菜瓜果。因离小河近，灌溉方便，满院的瓜果长得那叫一个水灵灵的，在那个大家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愣是让一家人没饿着。

　　村民们一个个眼馋得不行：“这家伙，可占了大便宜了！”

　　胜利爹没读过书，可连着给三个孩子起的名字那叫一绝——小牤，小耕，胜利。

　　不知是谁串起来念了一遍：“小牤耕地，耕完胜利！”

　　有人叫道：“哇！不得了！这家伙敢情有大智慧呀，你看这名字起得！”

　　胜利爹有个执念，就是希望孩子们能跳出农门。

　　老大小牤、老二小耕对读书不感兴趣，初中毕业便回家务农了。于是，父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胜利身上，胜利倒也不负期望，顺利考入了县城的高中。

　　兄弟仨，各有各的活法。大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庄稼地里是把好手，这些年流转了不少田地。二哥不喜欢种地，早年间跟着别人跑运输，后来自己买了货车。

　　胜利的两个哥哥成家早，分开过日子后，没几年就成了村民们羡慕不已的“冒尖户”。

　　胜利和哥哥们不一样，他学习很刻苦。村尾堤坝上、学校操场里时常可见他踱步背书的身影。那时，大学没有扩招，乡村教育落后，农家子弟底子薄，要想上个大学，得比城里学生多付出多少努力呀！

　　但胜利终究还是落榜了。

　　放榜那日，他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不知蹬了多久才蹬到学校，又不知蹬了多久才回转村来。到了村外的这条堤坝上，就再也蹬不动了。他躺在垂柳庇荫的坡地上，清风徐徐吹来，流云悠悠浮动，光影交错之间，他只感觉浑身肌肉一阵放松，紧接着下身一热，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下裤子——湿了！泪水瞬间从眼里涌出来，一直流进耳朵里，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及河里汩汩的流水声……

　　儿子抑郁了，这使老爷子打消了让他再复读一年的念头。

　　有天，胜利爹从外面抱回两个猪崽，胜利呆呆地望着那猪崽，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胜利爹急坏了，感觉儿子的病情又加重了。

　　有天早晨，胜利突然说道：“爹，我想好了，我要养猪！”

　　胜利爹愣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我要养猪，养很多很多猪，我要赚钱！”

　　“娃，你没发烧吧？”

　　老爷子发现胜利是认真的。打那以后，胜利跑到别人的养殖场，白干活，不要工钱，任劳任怨，就为了学技术。对方被他的真诚打动，便把养殖技术倾囊相授。

　　从一头两头养起，从单纯的买猪崽育肥，继而到后来的自繁自养，他的猪场渐渐有了规模。那些年他吃住在猪场，老爷子就给他出谋划策，陪着小儿子一起干。当年猪价高的时候，胜利赶上了，一次出栏几十栏大肥猪，足有几百头，一下子赚了不少钱。这让村民们眼红不已。

　　两个哥哥发话说：“怎么着？都是亲儿子，你这老头就光帮着小儿子是不是，他给你多少钱啊？

　　两个嫂嫂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老三赚下大钱了，以后老头你有事，别找我们。你不是帮衬他嘛，我们这边孩子放学，你连接都不接。好！以后你是死是活，我们不管！死了，就让你小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这一番话可把老爷子气了个半死。

　　因此，胜利和两个哥哥关系弄得很不好，这两年连说话的来往都没有了。

三

　　社场地麦田里已是嘈杂一片。

　　小牤撇开推搡他的警察，挥着胳膊叫嚷：“招呼都不打一个，还有没有王法了！”

　　“对！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我们靠这片地生活，你们得给个合理的交代！”

　　“给谁商量了？我们完全不知道！”

　　“搞那么多‘幺幺零’来镇压群众，你们这是针对敌人啊？！”

　　……

　　村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二结巴甚至试图冲向一台正在作业的挖掘机，想要拔掉钥匙。

　　社场地里数小牤的田最多，他带头冲在前面，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虽说他个子高，力气大，可寡不敌众，几个警察很快就把他按住了。推搡中，不知谁的手碰破了他的鼻子，他双手被按住，腾不出手去擦那鼻血，便歪头往衣领上来回蹭了几下，霎时满脸是血。

　　胜利见大哥“挂彩”了，不自觉地也加入了“战斗”。结果不但没帮上大哥，还背上了袭警之嫌，几个虎背熊腰的警察很快就把他也按住了。

　　大哥满怀愧疚地看了看胜利：“老三，不用你管，这边没有你的田。”

　　“想啥呢，我这也不是帮你，我这是给咱村的兄弟爷们出头哩。”胜利狡黠道。

　　“这个老三，就是嘴硬。”老大思忖着，心里还是涌起了一股暖流，他又蹭了蹭流血的鼻子，嘴角上扬，竟笑了笑，搞得按着他的警察莫名其妙。

　　一个老太太趴在麦地上，双手紧紧揪着麦苗，随后被四个警察分别抬着胳膊、抬着腿，给架开了。那老太太当即哭喊起来：“作孽啊！你们不吃人粮食吗？你们看看这好好的麦子……”

　　场面已然失控。

　　镇党委书记刘斌正在县里学习《关于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  扎实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文件精神，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顾不上会议尚未结束，跟领导匆匆打了声招呼，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现场。

　　“都住手！”随着一声厉吼，所有人瞬间定在原地。

　　刘书记径直走到几个负责基建的干部面前，怒喝道：“胡闹！你们是怎么做工作的？”他顿了顿，眼神中满是愤怒，“这是老百姓啊，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去年夏天就着手协调这个事情了，弄到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你们居然强行施工！”

　　原来，市农科院决定在东王寨建一个农牧实验示范基地。去年夏天，镇农业办工作人员陪同市农科院技术人员到东王寨农田里勘测。当时，田里的玉米已有膝盖高，他们进入田地，又是打眼，又是拉线，最后选定了社场地这片地方。

　　项目被提上日程，镇里相关人员与第三方施工公司都参与了在村委办公室召开的项目推进会，与村民代表就征地问题展开了几轮讨论。最后，双方因征地款补偿金额产生了分歧。

　　双方相持不下，事情因此搁置，村民们也渐渐淡忘了。

　　今年开春后，市里催促开工，镇上负责基建的人员通知村委做好村民安抚工作，村领导表示为难。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摆开阵势，造成木已成舟的既成事实，工作或许就好开展了。于是，才有了上面那一幕。

　　刘书记一跃站在了一辆挖掘机上，朝着一众村民鞠了一躬，说：“东王寨的乡亲们，就今天的事，我代表镇政府向大家道歉。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好，在此，我向大家承诺，将严肃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随后他缓缓说道：“虽然他们方式不对，但建农牧实验示范基地，这是一件大好事，市农科院能把这个基地放在咱们村，这是难得的机遇啊。咱们村一直以来靠传统农畜牧业，收入有限，年轻人也大多外出谋生计，可一旦这基地建成了，会有先进的技术、专业的人才源源不断地进来，大家不仅能学到新的种植、养殖门道，还有机会在家门口找到合适的工作，腰包鼓起来了，村子也能重新热闹起来呀。”

　　刘书记在人群中扫了几眼，继续道：“胜利哥俩也在这，你们算是村里的种养殖大户了。小牤，你不是苦于粮食晾晒难、存放难的问题吗？好，基地将斥巨资上几组先进的烘干设备，不用咱村民出一分钱。胜利，你的猪场不是在瓶颈期吗？想不想跳出传统养殖模式？乡亲们，未来的农业必将是大农业，报纸新闻你们看不看？想必你们也有体会吧。”

　　刘书记声情并茂地描绘了未来农业前景：“未来的农田呀，无人机在头顶盘旋，土壤里装了传感器，实时汇报：某某地块请求灌溉！无人农机在北斗导航下精准作业。养猪场、养羊场呢，变身智能豪宅，恒温空调、自动按摩刷一应俱全，每头猪、每只羊都配有专属健康‘手环’……”

　　现场一片寂静。这一切，把村民们听得呆呆的。那是只有梦中才有的情境吧！

四

　　东王寨的农牧实验示范基地克服了重重阻力，在一片忐忑与期待中，正式破土动工了。施工现场机器轰鸣，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其间，扬起的尘土仿佛也带着希望的气息。胜利的心也随着工程的推进，愈发火热起来。

　　最让胜利兴奋的是，刘书记说省里的“头雁”计划将着重培养“新农人”。学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帮扶导师，省市开放大学将面向乡村精准地提供各类教育服务与技术资源，成绩合格者将获得与普通全日制学历享有相同待遇的毕业证。上大学不一定非得坐在教室里。时隔二十多年了，真的还能再拿到大学毕业证？光是想想这些，胜利就激动不已。

　　“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帮扶导师？我要选那种既有实操经验，又有市场思维的，能把我的猪卖个好价钱的。”这样想着，胜利不禁笑出声来。

　　他开始主动学习各种农业新技术，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阅读相关书籍资料，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跑去镇上的农业技术站请教专家。曾经那个只凭借经验养猪的他，如今对智能化养殖、科学管理有了浓厚的兴趣。他常常和二结巴分享自己学到的知识，鼓励他也积极参与到这场农业变革中来。

　　小牤在社场地“捍卫战”中看到了兄弟之情，心中的隔阂也慢慢消除了。

　　他主动找到胜利，说道：“老三，打虎亲兄弟！哥想和你一起干。”

　　胜利笑着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一起努力！”

　　兄弟俩‌摒弃前嫌。小牤利用自己在土地种植方面的优势，为胜利的羊群提供优质的草料；胜利则把养殖过程中产生的羊粪变成有机肥料施用于小牤的农田。兄弟俩通力合作，走上了养殖加种植的循环农业模式。

　　随着时间的推移，农牧实验示范基地逐渐有了雏形。市农科院的专家们也经常来到村里，为村民们举办讲座，传授种植、养殖的新技术。

　　胜利的猪场在专家的指导下，进行了智能化改造，安装了自动喂食系统、环境监测设备，猪的生长速度更快了，肉质也更好了。而且，通过与基地的合作，他的猪肉有了稳定的销售渠道，再也不用担心价格波动带来的损失。

　　面对这一切胜利深有感触：“看来专家们真的不是纸上谈兵，‘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果然是至理名言！”

　　村里的年轻人看到胜利和大哥的变化，也纷纷选择回到家乡发展。他们利用所学的知识，在村里开办了电商服务站，将村里的农牧产品通过网络销售到全国各地。曾经冷清的村庄，如今充满了欢声笑语和蓬勃的生机。

　　在一次村民大会上，镇党委书记刘斌再次来到东王寨。他看着村里的巨大变化，欣慰地说：“东王寨的乡亲们，你们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只要抓住机遇、勇于改变，咱们农村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农村，不是留守的农村，更不应该是记忆中的故园！”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五

　　几年后，一个平平常常的秋日上午，秋空明净如洗，阳光漫过东王寨村尾的河堤，将粼粼波光泼向天际。村中心广场那高高旗杆上的红旗迎风招展，经阳光浸染，恰似一团火燃烧在村庄上空。

　　一辆商务大巴沿着村外堤坝缓缓驶过，而后停在村委办公楼前的广场上。如今，东王寨已然是远近闻名的农业示范村，农牧实验示范基地不但盘活了村经济，而且引得各地访客纷至沓来。今日到访的是一支农牧高校的研学团队。

　　地面上一群觅食的鸽子受了惊扰，“呼啦”一声腾起。银灰色云团掠过天空，盘旋数圈后，又扑棱着翅膀落回原地，地上一片咕咕声。鸽子们许是习惯了人来人往，竟不怕生地往人群里钻，几个年轻人笑着跳脚闪避，生怕惊扰到它们。

　　胜利如今已是村长，被市里树为新时代“新农人”典范。望着眼前忙碌而有序的场景，他心中感慨万千。遥想当年，高考落榜的他满心愤懑，失意落寞，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会收获如今这般成就。

　　“小牤耕地，耕完胜利！”父亲当年给他们起的名字，如今似乎有了新的含义。

　　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他们正用汗水和智慧书写着属于自己的辉煌篇章，向着更加美好的未来大步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