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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马文海 ‖ 刘大胡子茶馆

来源:本站    作者:马文海    时间:2025-04-27      分享到:


     正阳街南头的大草房附近,有一个茶馆,人称“刘大胡子茶馆”。但事实上,这茶馆并无名号。“刘大胡子”是这茶馆的老板,长着一脸大胡子——卷曲浓密的连毛胡子,他的茶馆便因此得名。

    和大多的茶馆一样,刘大胡子茶馆的门前,也挂着一把破旧的大洋铁茶壶,远远望去,像是一张黑黢燎光的脸。茶壶的壶底吊着一块红布浪荡,原本的颜色早已褪去,且变得黑了吧唧,像是一块用了千年万年的抹布。

    大茶壶引起了几个少年的注意。这几个少年闲着没事,学起了街头绘画,叫“写生”。有天清早,他们坐在路边写起生来,写那初阳照射下的大草房。他们注意到这个大茶壶,觉得上面缺了点什么,便趁人不备,给它做了美术加工。他们分工合作,用油彩在茶壶上画了眼、鼻、口、耳、须。

    “看,一双小眼!”少年阿肥在大茶壶上画了双绿豆般的小眼。

    “看,一个大鼻!”少年全来在大茶壶上画了个大酒糟鼻。

    “看,一张大嘴!”少年大刚在大茶壶上画了张嘎巴着的大嘴。

    “看,一对大耳!”少年汇江在大茶壶上画了对蒲扇般的大耳。

    “看,一把大胡子!”少年海明在大茶壶上画了把乱糟糟的连毛胡子。

    “这是刘大胡子!”少年们高声宣告后,便提着画画的家什,一溜烟儿似地跑开了。

    刘大胡子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探出头来。

    刘大胡子是“老坦儿”。他虽然来到关东已然有些年头,一口老坦儿话仍乡音不改。他看见这加工后的大茶壶,先是一怔,说:“好嘛泱地,画俺这破茶壶揍啥?”继而觉得,这免费的美术“不错不嘎古,有点意思”,是给自个儿的茶馆“添了彩儿”,就决定把它保留下来。

    果不其然,人们大老远看见门口的大茶壶,就议论起来:

    “啧啧,快来看,这大茶壶不正是刘大胡子吗?”走街串巷挑担理发的“赵剃头的”说。

    “呵呵,正是。冲着这大茶壶的造像,咱也得进去花上几个子儿,喝上一壶茶,嗑上一盘毛嗑!”锯锅锯碗锯大缸的“王锯锅子”说。

    “嘻嘻,再听刘大胡子唱几段戏文,翻几个兰花指,踩几个碎云步!”长着大鞋拔子脸的“郑鞋拔子”说。

    “嘿嘿,你瞅瞅,刘大胡子那大嘴正嘎巴着,是在唱《谢瑶环》呢!”算命看相说预言的“梅老三”说。

    路人们都觉得这大茶壶上的造像有趣,连牙牙学语的小孩,也会指着这大茶壶说:“刘大胡子。”

    而刘大胡子本人,对大茶壶上的造像也十分满意,且在不自觉间,开始模仿起那上面的表情,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写真、自己的肖像了。

    他倚着门框,看着那大茶壶,越看越满意,不禁唱起了平戏《红娘》:

    “小姐你多风采,君瑞你大雅才。”

    刘大胡子唱着唱着,就翻起了兰花指,踩起了碎云步。他的动作笨拙而滑稽,把路人逗得前仰后合。

    原来,刘大胡子对平戏情有独钟。用他的老坦儿话说,他“欢其唱平戏”,而平戏中,又“更欢其唱青衣”。他在这陋巷中一走一过,在这茶馆里一进一出,总忍不住唱上一段戏文。

    他时常唱。他在哪儿唱,唱什么,都随时下的心境而定。走在当街上,他唱《苏三起解》里的“低头离了洪洞县”。坐在院子里,喝完小酒,他唱《锁麟囊》里的“春秋亭外风雨暴”。“心窄”,心里不舒坦生了激愤时,他唱《穆桂英挂帅》里的“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夜晚擡头见到皓月当空想起了老家,就唱《贵妃醉酒》里的“海岛冰轮初转腾”。

    常年的咿咿呀呀,使他平素里开口闭口间,总流带出一丝荆钗布裙、素手青衣的意味,与他那黑黢燎光的大脸和卷曲浓密的连毛胡子,那十足的张飞相南辕北辙。

    刘大胡子的本名叫“刘水生”,这就注定了他与“水”这种奇妙的东西,结下了不解之缘。担水、烧水、沏水、卖水、倒水、喝水是他的日常。他的“写子”就是儿子,起名叫“刘得水”,小名“得水子”。他的大黄狗起名叫“水黄子”,小名“水黄”。就连他的烟袋都带着个“水”字——水烟袋。他的口头禅是“和龙王爷打交道”。他说:“咻咻,和龙王爷打交道,你不起早成吗?”他还说:“咻咻,和龙王爷打交道,你不贪黑成吗?”那口气,就仿佛龙王爷是他的学习榜样、劳动楷模一般。

    他这“和龙王爷打交道”的茶馆,其实很是简陋。这两间土房里,也就摆了几张八仙桌,围着几把长板櫈,倒也干净“四至”。灰土土的墙上掉了几块墙皮,贴了张色彩艳丽的年画儿。画上的龙王爷穿着罗衣,挂着玉带,雪白的须发,神彩奕奕,满面红光。祂被龙女们簇拥着,正在向这边张望呢。祂老人家特别关注着屋子的角落,那里立着一个大铁皮水炉,同样的黑黢燎光。水炉里的水永远在“吱吱”地叫着、“哗哗”地沸着,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

    “和龙王爷打交道”的刘大胡子天不亮就起身担水劈柴了。他相信,龙王爷本尊也同样,披星戴月地为人民干活,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治水。

    他的茶馆不设评书,生意却也兴隆。每月下来,他不但支付得起四元五角六分的房金,还“花岔”地到“邵大舌头饭店”下顿馆子。这时,他就要上二两猪头肉,二两散白酒,慢慢地吃,细细地酌,独自品着这“过日子”的滋味。

    刘大胡子的“日子”,据他本人讲,是“沾了龙王爷的光了”。因为这邻近的东碱泡子与远处的东河,还有那些无名无姓的大溪、小渠,甚至笨井洋井洋沟里的水,但凡与“水”字沾边的,就都归龙王爷和祂的下属治理。而龙王爷的居所“龙王庙”,离他的茶馆仅半里地之遥。“和龙王爷打交道,俺这是近龙楼台先得水嘞!”他这样说。

    龙王爷的存在是无庸置疑的。南头通往“白庙子”的路上,有一个巨大的泥坑叫“龙坑”,据说在龙王庙兴建之先,那就是龙王爷下榻的住所。后来东大庙里的龙王庙落成,龙王爷的造像开光,祂老人家就在此地落下了户口。于是,每遇久旱不雨,这一带的住民就必到龙王庙献祭,祈求龙王爷体恤民情,说一声:

    “龙王大老爷,求你大开龙恩,降点雨水儿给黎民百姓,滋润滋润这干渴的庄稼地儿吧。”

    孩子们也必齐声高呼:

    “龙王爷,快下雨,包子馒头全给袮!”

    经高人指点,若龙王爷仍不降雨,人们就将祂的造像擡出门外,摆放在炎炎烈日下爆烤,直到把祂通身的油彩烤化,烤得祂老人家大汗淋漓,亲身体验了这十万火急的旱情,而终肯降低身段、布云施雨、普降甘霖为止。

    民国卅七年,西元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共产党解放了东北,破除了迷信,带领着人民把东大庙、龙王庙连同那些泥塑木雕的“神仙皇帝”,拆得砸得七零八落、片瓦无存。

    不过,据说龙王庙金身虽颓,龙王爷却仍循守天道,遣龟丞相掌风雨簿,派夜叉将巡阡陌渠,以龙宫之仪制,遥领此方云雨之事。茶馆墙上的年画儿,描绘的正是东海龙王聚水族于水晶宫,升殿议事时的盛况。

    刘大胡子茶馆到了晚饭后,就显得尤为热闹。那些邻近的市井小民,在一盏吊着的马灯下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喝着廉价的红茶,或谈天说地,或评古论今,或鸡零狗碎,或荦荦大端⋯⋯他们说着这些,就彷佛是上界的神仙皇帝,坐在高高的云端,评判着下界的是非曲直一般。

   这时,有关“搞破鞋”和女人的传闻,就成了茶客们的主要话题。在散布这类传闻时,茶客们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和热情。他们深入地探讨其中的细枝和末节,探着讨着,就跑了题,走了板。

    “啧啧,小王发,你别看他傻了吧唧,可人家还会搞破鞋呢!”赵剃头的说,呷了口茶水。他说的是揹花筐捡瘟猪头的小王发。

    “呵呵,初之人,善本性。搞破鞋是人之本性,哪个不想?哪个不会?难不成还得进学堂,让先生教教你吗?”赵剃头的说,嗑了粒毛嗑。

    “嘻嘻,扯王八犊子。那原文是人之初,性善本!梅老三把这话倒背如流。你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郑鞋拔子说,啐了口痰。

    说曹操,曹操到,算命看相说预言的梅老三不早不晚,恰好在这时赶到。

    “嘿嘿,说肥猪,肥猪到。我大清早就预测,你们在此时此刻此地,以我之名欺师灭祖、扯王八犊子。”梅老三说,一边“哗啦”一声,打开手中的纸扇,“我那原话说:初之人,善本性。近相性,远相习⋯⋯”

    梅老三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水,一碗接一碗地一饮而尽,又抓起一把毛嗑放进兜里。

    “咻咻,梅老三你这王八蛋龟儿子,嘛玩意儿啊?你又来白吃白喝弄哩格儿楞。”刘大胡子抓起炉钩子呵斥道,“和龙王爷打交道,你给我滚犊子!”

    梅老三慌忙合起纸扇,夺门而出,口中念念有词:“君子动口不动手。教不苟,迁乃性。搞破鞋,不要命。道之教,专以贵。搞破鞋,不怕累⋯⋯”

    梅老三这一番话,把刘大胡子和茶客们逗得捧腹大笑。

    有时,茶客们会摆上棋盘,杀上几盘棋,不赢钱,赢茶水,倒也自得其乐。高潮之时,刘大胡子会亲自出马,唱上一段《谢瑶环》里的“谢瑶环深宫九年整”,还笨拙地翻着兰花指,踩着碎云步,把茶客们乐得嘎嘎大笑,每每要多喝上一壶茶,再多撒下一泡尿。

    刘大胡子的“日子”中,还有一桩令他随心的事,那就是他的指纹手相。他是“九斗一簸”,属手相中的上乘者,并常以这北方的童谣来鼓励自己:

    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揹花篓,七斗八斗绕街走,九斗一簸,到老稳坐。

    对此,刘大胡子还做过考察和验证。

    吃瘟猪头的“小王发”一斗,穷得叮当响;熬碱的“谢大个子”二斗,富得一年杀一次猪两次鸡;三斗的“老胖头”没开当铺却开了小铺;四斗的“王锯锅子”没开当铺小铺却开了“锯锅锯碗锯大缸”的流动铺;五斗的“大李和”卖熏炮肉,挎的是柳条篮子和玻璃匣子;六斗的“小老人儿”捡破烂儿,揹的是花筐,也就是“花篓”;七斗的“梅老三”和八斗的“周马车”虽说一个是徒步,一个是赶车,但不正是成天价在街上转悠吗?

    他本人刘大胡子是九斗一簸,恰好占上了“到老稳坐”的上乘手相。他指望着儿子得水子念了完小念初中,念了初中念中专,且要念“水利”,像东海的龙王爷一样,治水理水降水得水。

    “咻咻,和龙王爷打交道,大富大贵咱不图,家伙雷子不嘎古。”他总结道,“九个斗加一个簸,到老稳坐成正果。”

    刘大胡子这样筹划着,不免有些得意,遂唱起了《穆桂英挂帅》里的戏文: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然而,刘大胡子的“九斗一簸”,并未能使他抵达“到老稳坐”的境地,而正相反,他的人生竟以悲剧的结局落幕。

    他的悲剧起源于三年自然灾害,也就是“挨饿那年”。这时全国人民正在轰轰烈烈地大炼钢铁,如火如荼地大搞三面红旗,说是要“十五年超英赶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刘大胡子炉灶上的“钢拢锅”砸了去“炼钢”,炼出一小块黑铁疙瘩。剩下那口小铝锅馇高粱米稀粥,粥没馇成,锅却烧掉了底。

    他拿着那掉底的铝锅和黑铁疙瘩,找到炼钢的土工程师“王三面”质问:“俺说王同志,俺跟龙王爷打交道多年,就没断过炊米。现而今,俺这米没了,锅也掉了底儿。俺琢磨着,今儿个得找你,你把那钢拢锅给俺炼回来吧!”

    王三面反问:“炼回来?没可能。你把我当成炼金丹的太上老君了?扯王八犊子。锅,是炼不回来地。正如你那大茶壶里的茶水儿,你喝下去再尿出来,它的味儿就不正了!”

    这时的刘大胡子茶馆已经难以支撑下去。他在茶里加了榆树叶子,放了糖精,取名“奋斗茶”。茶客们肚子里没有油水,这苦中带甜的“奋斗茶”至少能甜甜嘴巴。

    一日,刘大胡子的老婆刘二婶子去郊外挖野菜,被看青的社员当成偷青贼,从脑后狠命地削了一棒子。刘二婶子叫都没叫一声,就一命呜呼了。这事虽报了官,却未被深究,因为那社员被拘押在“笆篱子”,一天两顿清水汤,过不多久,便活活饿死,而这桩命案,也就草草了结了。

    刘大胡子中年丧妻,悲痛欲绝,从此便魂不守舍,魔魔怔怔。他原本黑黢燎光的脸变得污腊巴涂,原本油亮茂密的连毛胡子变得花白稀疏,像烧过的煤核。

    两年后,刘大胡子的九岁儿子得水子,因吃了过多的野菜而中毒,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通身肿大得吓人,屎都拉不出来。大夫说你想法子给他吃点粮食,兴许能有转机。刘大胡子给得水子灌了三天

“奋斗粉”,就是包米瓤子磨出的糊糊。到了第四天,得水子闭上了嘴,他死了。

    刘大胡子彻底地被命运击垮了。他再也唱不出戏文。他恍恍惚惚地四处寻觅,却找不到“孩儿他娘”和得水子。他反覆地说:“可惜了啦。”他还反覆地说:“俺要去见龙王爷了。”

    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听到刘大胡子

 茶馆里的狗叫声。那叫声挣命似的,一声高过一声。

    有过路的人纳闷,停下来,扒着窗户看进去,发现茶馆里遍地是水,是那大水炉子漏了。墙上的龙王爷年画剥落下来,浸泡在水里。大狗水黄子正扒在门把手上,呼唤着路上的行人。刘大胡子本人,则斜歪着靠在一张八仙桌旁,张着嘴,似乎在唱着什么戏文,他死了。他大概也是被龙女们簇拥着,去见他打过一生交道的龙王爷了。

    门前挂着的大水壶还在轻轻地摇晃着。那下面的红布浪荡已经不见了,水壶上的鼻子眼睛耳朵胡子也难以辨认,唯有那大嘴还张开着,和死去的刘大胡子一样,似乎在唱着什么戏文。

    刘大胡子唱的是什么戏文呢?有人说是《霸王别姬》,有人说是《谢瑶环》,有人说是《穆桂英挂帅》。但那几个少年画者说这些都不是。他们说,刘大胡子张着嘴的样子,像极了实验小学教唱歌的李老师李声。李老师弹着风琴,在教大家唱一首新歌《娃哈哈》。

    少年们说,刘大胡子唱的正是《娃哈哈》的最后一句:

    娃哈哈啊娃哈哈啊

    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刘大胡子到底唱的什么,人们其实是猜不出来的。

    少年画者们坐在大草房前,画那没有刘大胡子的刘大胡子茶馆。他们说,本来要给刘大胡子写生一幅肖像,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他们说,刘大胡子之死是“可惜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