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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邵秋云 ‖ “蛮子媳妇儿”阿慧

来源:本站    作者:邵秋云    时间:2025-04-27      分享到:


 1984年,阿慧第一次走出位于大山里的村庄,跟随前来“领媳妇儿”的运来坐上了绿皮火车,从贵州出发,一路向东,跨过长江,再一路向北,来到黄河下游的村庄,和运来成了亲。那一年,阿慧16岁,运来24岁。

  “领媳妇儿”是80年代北方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们常有的一种成亲方式。一般男方跟着媒人去贵州、四川等地女方家里相亲,经女方及家人同意后,留下彩礼,就把媳妇领回家了。对于南方姑娘来说,离开偏僻的大山,能吃饱饭,出门有鞋子穿,是她们不远千里嫁到外地最初的梦想。那一年村里相继来了十几个这样的姑娘,她们操着浓郁的家乡口音,在村里安了家,被村里人称为“蛮子媳妇儿”。

  “蛮子媳妇儿”们习惯吃米饭,但北方的大米比小麦贵,她们来到村里后很快学会了蒸馒头、擀面条,习惯了从田地里干活回来炒一个菜,热一热馒头,全家人围在一起,吃完菜再用馒头蘸菜汤。这种馒头蘸菜汤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也算是满足。后来村里有了一户专门蒸馒头的人家,老板小名叫小三,村子里人也可以在农忙时候不用动手蒸,就能吃上馒头了。特别是“蛮子媳妇儿”们乐得省心,每次吃完了馒头,就会款款来到小三家,用粮食换上一篮。阿慧第一次到小三家时,一口贵州腔甩出来要拿二斤馒头,小三盯着看了一眼,哈哈一笑,叫道运来家的蛮子媳妇儿来啦!惹得阿慧一阵脸红,差点逃了回去。

  日头一转就是一天,月亮一圆就是一月,转眼间,阿慧来村里7年了。“蛮子媳妇儿”阿慧无论是口音还是生活习惯已经与本地媳妇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刚来村里时身高还不足一米六,现在已经是一米七的大个了。有了充足的馒头、面条滋养,她瘦弱的身躯也日渐强壮。她和运来相继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5口人在村里分得了10亩田地。

  阿慧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在院子里养了鸡、鸭、鹅、猪,角落里种了各色花儿。又矮、又穷、又驼背的运来能娶到这样既能干又贤惠的媳妇高兴得乐开了花儿。他感觉当年去贵州“领媳妇儿”简直是笔大赚的买卖。


  阿慧从父母和弟妹的来信中得知,家乡已经通上了公路,阿慧的父亲在城里做了一点小买卖,日子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家里还装上了电话。

  一天,阿慧带着孩子们去乡镇的集市赶集,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父母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阿慧的母亲,听到女儿和孩子们的声音,阿慧的母亲哭了。母亲告诉阿慧现在家乡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孩子们也都有了学上,出门再也不用光着脚丫了。

  阿慧羡慕地说:“真好,那现在的姑娘们再也不用远嫁了吧。”

  电话那头,阿慧的母亲哭泣着说:

  “慧儿,带上孩子们回家来看看吧!”

  阿慧也想尽早回家里看看。

  在征得运来的同意后,收完了10亩田地的玉米,阿慧带着刚刚断了奶的女儿踏上了开往贵州的火车。运来带着两个儿子去火车站送她,站台上,两个儿子看着妈妈和妹妹随火车缓缓离去,追着火车大喊:“妈妈,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呀……”

  秋天的雨,淅淅沥沥,孩子一边喊一边跑,脚下的雨水溅湿了全身,由于跑得太快,路又滑,大儿子跑着跑着摔倒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不停地喊:“妈妈一定早点回来呀!”

  阿慧一边向孩子们挥手,一边说:“会的,妈妈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回到家后,那个在火车站淋了雨的大儿子发烧了,整夜都在说胡话,他说妈妈和妹妹留在贵州了,不会再回来了。运来安慰孩子说:“不会的,等你好了,等过年的时候,妈妈和妹妹就会回来了”。

  阿慧走后,冬天来了,家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温度。还好,孩子们穿上妈妈给提前准备的棉袄,早早地期盼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啦!

  7年前,阿慧离开贵州的时候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那时的她还是个孩子,个子矮小,弱不禁风,面黄肌瘦。如今,她是一位健壮的母亲,皮肤一如从前黝黑,脸庞沾着秋天玉米地里的灰尘,身上穿着自己缝制的旧衣裳,脚下带着泥土的气息。

  她明亮的眼眸在城市里穿梭眺望,眼前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路,数不尽的车水马龙,不像是在那一眼能看到边的田间地头,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希望。她青春的面庞下跳动着一颗驿动的心。她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发现那个穷酸又佝偻、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烟不离手、满口黄牙、生活无趣的运来配不上自己。她决定要留下来,再也不要回那个偏僻、只能吃饱饭、只能有鞋子穿的小村庄了。

  阿慧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女儿在城里一边打零工,一边学习缝纫手艺。眼前没有了运来,时常还会有两个儿子在脑海里蹦跳出来,这经常让阿慧有些恍惚,也让她的梦越来越多了起来。

  过年了,村里其他几个回娘家的“蛮子媳妇儿”都回来过年了,阿慧没有回来。运来和两个孩子草草地过完了年,无精打采地熬过了冬天,勉强耕种了春天的农田,熬走了夏天,麦子黄了,秋天来了,孩子们去年的衣服也小了,运来收完了地里的庄稼,决定再去贵州一趟,就像当年去贵州领媳妇那样,把阿慧再次领回来,他卖了秋收的庄稼,卖了家里正在饲养的鸡、鸭、鹅、猪和一条看家狗,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贵州。

  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当看到运来带着两个儿子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到头发已经生了虱子、鼻涕已经流到嘴边的儿子,阿慧立马忘记了生活给自己带来的委屈,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让孩子更好地生活,决定跟运来回去。她收拾了行囊,带着三个孩子跟运来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回到了他们的家,阿慧收拾好了凌乱的家,拆洗了发黑发硬的被褥,继续奔走在田间。运来给阿慧买了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和一台熨烫机,农活之余,阿慧为村里人缝纫衣服,挣点工钱补贴家用,虽然手艺不是太好,也算是村里唯一一个会裁剪衣服的裁缝,就连村里的馒头小三都来找阿慧量体做衣服。小三还是那个腔调称呼她:运来家的蛮子媳妇儿。惹得阿慧忍不住掐他两下,在小三胳膊上留下个血红印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运来发现阿慧深夜常常悄悄出去很长时间才回来。阿慧说是消化消化食,才能睡得香甜。

  有一次,运来偷偷地跟了出去,夜色中他看到了阿慧和馒头小三一前一后进入自己家后院荒废的老房子里。

  运来明白了,阿慧把自己同时交付给了另一个男人。

  阿慧很久才回来,看到蹲在家门口的运来,她没有丝毫的羞愧和不安,她告诉运来:“不要管我,也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就回娘家。”

  回娘家。运来一想到阿慧回娘家那段时间里七零八乱的家、没有妈妈的孩子和失魂落魄的自己,他的内心五味杂陈……随她去吧!至少在别人眼里,她还是自己的媳妇儿,还是孩子们的妈妈。

  村里人对阿慧和小三的事儿津津乐道,运来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像在盯着他的脊梁,讥笑自己,屈辱、懦弱、愤怒和无奈,让他不知所措,他常常和阿慧冷战,即使在一起干活也很少交流,运来常常气得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一天一顿饭都不吃。

  一天中午,阿慧干完农活回家时,在村头的小路上遇到了小三的老婆,阿慧遭到了小三老婆的侮辱和谩骂,她与小三老婆对骂,并厮打起来。阿慧以身高和强壮获胜,把小三的老婆狠狠地摁倒在地上打了个够呛。随后收拾完农具赶过来的运来看到妻子脸上的伤,递过去肩上擦汗的毛巾给阿慧,阿慧接过来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泥巴和脸上的血,对着运来笑了,运来也笑了……

  笑里也有泪,这种滋味谁能解得开?

  又是一个深夜,阿慧小心翼翼地起身出了家门。运来瞬间醒了,他起身拿了一把锄头悄悄跟了出去,在自己家后院里,运来逮住了正在私会的阿慧和小三。他的愤怒、懦弱和无助,换来了两个重重的拳头打在了小三的脸上,鲜血从小三的鼻孔流了出来,运来告诉小三:“拿三千块钱来,今天就放了你,否则就用锄头要了你的命!”

  拿钱,小三很乐意!因为他有钱。

  运来急需用钱,他的大儿子生病住院十几天了,医院已经好几次催缴住院费了,他抓住了小三这根救儿子的稻草。在昏暗的老房子里,赤裸裸的小三给运来写下了一张欠条,随后很快跑到家里取回来3000元钱,交给了运来。

  这一刻,运来将自己的尊严换成了商品,交换了3000元。

  运来望着阿慧鄙视和小三惊慌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他要去救他的儿子,他揣着这带着馒头味和血腥味的3000元钱,骑着自行车径直飞奔到了县医院。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在医院门口,他给儿子买了一笼热腾腾的肉包子,揣进怀里向病房走去。在病床前,他看着正在熟睡的儿子,看着手里的钱,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包子,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医生说住院费缴得非常及时,一点儿也没耽误给儿子看病。

  儿子的病看好了。


  后来阿慧也带着孩子们去过贵州,没有再出现不回来的情况,运来对阿慧和小三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将就着过下去。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接受完义务教育就相继回家种田了。运来在村里为两个儿子操持盖了两处院子,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次,自己竟然有能力给儿子盖了新房!虽然欠了不少债,也算是了结了一件大事。也许是两个儿子童年的经历中对摇摆不定母爱地渴望,长大了又对阿慧和小三的事产生强烈反感,他们幼小的心灵上似乎结下了不安的种子,两个儿子长大成家后都因各种原因,相继离婚了。

  对于运来来说,生活是接连不断的烦心事儿。

  秋收后的一天,运来吐得厉害,他到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后,被医生告知得了胃癌。

  运来经历了一次胃部切除手术和数次化疗,病情不见好转,并不宽裕的家庭遇上一个长期病号,生活雪上加霜。阿慧看着运来躺在病床上,也曾数次流下眼泪。虽然她觉得自己嫁给运来,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在她眼里,运来只是孩子们的父亲,是一起干农活时的搭手,一起合伙过日子的异性,但是10亩地的耕种和收割需要有人搭把手,还有三个孩子,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村里人说,运来是被阿慧和小三活活气死的,她希望运来活下来,甚至比运来自己都渴望。阿慧真心需要一个活着的运来,这与爱情无关。

  此时,这个家已经没有给运来续命的积蓄了。

  夜晚,阿慧私会了小三。

  天亮,阿慧回到了病房,从小三那里拿来了3000元钱。卖馒头的小三有钱,又经常进城给阿慧买来些稀罕的东西,她也没有搞清楚,自己与小三是贪图虚荣还是因为爱情,反正这一次,她将自己曾经的青春换作商品,交换了3000元。

  此刻,运来不需要钱了,病房里无声无息,他已经油尽灯枯,刚刚离开了人世间。

  运来这个曾经苦命的孩子,幼年父母早逝,贫穷、佝偻显得比一般人要丑,好不容易领个媳妇来,又闹着回娘家,回来后又给自己戴上了绿帽子。辛辛苦苦养大了孩子,两个儿媳妇又都离婚走了。从此,他佝偻的一生再也没有昂起头来,带着无助、焦虑、怨恨、煎熬撒手人寰,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挣扎,他终于解脱了。这一年,运来53岁,阿慧45岁。

  阿慧这个曾经苦命的孩子,为了吃饱饭,为了能有鞋子穿,16岁翻山越岭跟着运来来到这里,她曾经试着追求美好的生活,曾经在南方和北方犹豫过,曾经在繁华和偏僻之间徘徊过,似乎最后也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她望着手里的钱,望着已经咽了气的运来,嚎啕大哭。

  阿慧用从小三那里拿来的3000块钱,给运来买了一口棺材,操持了后事,在自己家的田地里埋葬了运来。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喧嚣和繁华,阿慧再也走不出去了,她的青春和运来一起埋葬了。

  还是秋天,天还没有亮,阿慧带上两个刚刚蒸好的馒头和一块咸菜,装了一壶开水,她要去收割地里成熟的庄稼,她抬头看了看还嵌在天边的月亮,望了望一眼能望到边的麦田,她知道,这里是她的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