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良庆 ‖ 别了,父亲的遗憾
进入农历七月才三四天,好久未托梦的父亲忽然在梦中念起老屋改楼房的事。
双休首日,吃过早餐,与妻儿精心选择性买了些水果,驱车去看望年逾九十的母亲。说话间,自然提到了父亲托梦的事。母亲拉着我们的手摇了摇,认认真真地叮嘱:“打发爹爹婆婆(湘北中元礼俗)那天,就烧个两层楼的屋子朅就行哒!”
第二天傍晚,落日如火柴头擦燃了西边的天幕,晚霞映红了湘北新华垸严家河北岸的老屋台子。
我们兄弟、妯娌及侄辈孙辈的代表们,聚在大哥家楼房左前方焚烧池近处,选块平地,依俗有序堆放了些“寄”给先人的冥钞,固定好了一栋缩微精致的篾扎纸糊的别墅。神情庄重虔诚的大哥一声不响地蹲下来,用打火机小心地慢慢地点燃了香,点燃了冥钞,点燃了楼房模型般的屋子。
火光摇曳,青烟袅袅,蝉鸣呈放射状出发,一阵紧过一阵,静静的、安详的严家河,模模糊糊地倒映着我们三辈人作揖长跪叩首的身影……
父亲的楼房梦,确实做得太早、太苦、太长了。
1991年夏末秋初,父亲在老家镇卫生院治疗三四十天后,自认为病已得真,吵闹着执意回家。我们四兄弟用乡下让人躺着舒服一些的竹制睡椅,拿肩膀轮流抬着肋骨凸如搓衣板的父亲,回到了父母与幺弟一同吃住的老屋。行医多年的堂叔天天往返三四华里,跟父亲照样使用体温计、听诊器与水银血压计,照样输液、注射、配发药丸,照样细说饮食结构及方法。母亲与兄弟姊妹们照样遵医嘱,为父亲当好特级护理,做些合胃口的饭菜,以尽一片心意。
被安顿在堂屋的父亲稍微清醒时,坚持要坐起来。父亲北倚床档,用暗淡无光的双眼,凝望着杂木大门,以及大门外的禾场,凝望禾场南边谷穗渐黄的稻田、现蕾结铃的棉地与椒红一片的菜园……
距花甲还差三四年的父亲竟说过:“我已儿孙满堂哒,要死也死得哒,只不过是一直还冒(没)住过楼房!”为此,他还常常自责身体太不争气,无能力为家里修楼房,即使将平房改成平顶房的想法也未曾实现。
父亲坚持要修楼房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
当时,周边已有一些人家新修或改建了楼房。二哥家就在此列。
父亲处于半昏迷状态下,被我们连同简易木床抬进了二哥家的楼房。听声响便晓得一只养乖了的白毛家犬也跟了过去,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天正好是农历中元节,公历8月17日,礼拜天,晴,风向南,气温偏高。我在楼上为县实验小学赶写一篇急需上报别人又无法代笔的重要材料。9时许,在幺弟急急的带着哭腔的催促下,我奔到一楼堂屋。父亲临终的样子定格成了永不消失的画面——深凹的眼睛流出了几滴泪水,干瘪的嘴角轻轻地抽动,再抽动,右手如枯蚕豆荚的拇指极力地竖向楼顶,似乎晃动了两三下……父亲就这样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
自记事的1960年代末期起,住宅的几度变形对我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
最初的房子,蹲守在严家河畔兄弟姊妹丢胞衣罐子的何家渡,矩形土砖泥砌成墙,杂木做檩,毛竹为椽,密密横铺芦苇后,再用稻草盖顶做脊,为三正间一蓦角一扑舍,木门,木窗。坐北朝南,背临稻田菜地,面向弯弯的静静的清清的河水。
洞庭湖区住这类房子,最担心的莫过于狂风暴雨的袭扰。有一次全家出动,当风的后檐压满了杂木、树枝、砖头、石块,甚至压上了长长的木梯子与笨重的石磨盘,还扭了不少又长又粗的稻草绳索在屋面上拉满了横竖撇捺。即便如此,仍不奏效,还是被够威够力的风魔刮穿了好大一块屋面。接漏倒水,再接漏,再倒水。几乎像打仗一样,一家人忙了一个通宵。当时,幸好挤住在一屋的人多,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加上楼梯般年龄层次的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但最辛苦的还是正值壮年的父亲。而最痛苦的是我,我的书包——二哥用过,母亲补了几次的书包,被疯狂发黄的屋漏水淋得与落汤鸡毫无二样。
极似打大仗的这一夜,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如水上的浮萍一般,刚推开眨眼间又拥挤过来。后来,曾听父母俩嘀咕过,再起大风下大雨的话,哪么得了。
改革开放之初,某个冬季,晴日较多,公社决定在严家河两岸修围河公路。大队一声号令,河堤上下的土砌茅屋及少之又少的燕子瓦屋与平瓦房,一间不留地自行拆掉,退倒屋后早已收割干燥的晚稻田搭“人”字棚,当临时居所。那时的老百姓好领导得很,同一个生产队的男女劳力一齐上阵,你一锄、我一锹,你挖我挑,不久便将河堤降矮了一米左右,使土公路与新屋台子有了足够的宽度。
稍宽裕的人家,很快就在老屋台子上新建了住房,有的还用红砖做脚,前屋面盖上了红红的平瓦。
我家人多劳少,底子薄,亏欠多,连半截土砖都用上,才勉强砌了栋“小三间”——三米开间、五米进深、四米多高的山墙,依旧稻草做顶,黄土铺地。后来每忆至此,“挤挤”一堂的切身感受便扑面而来。
当年,我们的父亲确实又无可奈何。
父亲很爱面子,更照顾子女的面子。他常跟从门口路过的熟人说,不久就会做大屋的。
父亲真正开始做楼房梦,还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事。
大哥、二哥相继结婚生子,先后分家做起了各自的房屋。那年,正好有个机会,大队远在垸中的一栋综合用房需要变卖。父亲找到大队干部求了一下情,也许父母的人缘与曾摆过渡的祖父、接过生的祖母在世人缘都好,很快就办妥了购房手续,我们一家六口搬进了那栋品相较旧的“新屋”。
这栋地处立新渠中游南岸单独的房子,为三正间、两厢房,外加猪舍、男女厕所,用红砖砌墙、平瓦盖顶。我们几父子动手稍加整修便住了下来,还住了些年月,住出了感情。后来,我与妻结婚生子,大妹二妹出嫁,幺弟成家,都是在这里完成必不可少的程序的。
已分家的二哥二嫂靠起早摸黑,发狠种田种菜、养猪养鸡、扳砖烧窑、勤劳节俭,跟少部分农民兄弟一样,终于建起了两层五间的砖混楼房。父亲自是喜出望外、喜形于色,毕竟这是我们一家世世代代拥有的第一栋真正意义的楼房啊,尽管父亲以住得近为由从未在这楼中留宿过一夜。
年龄本已偏大的房子,加上多年无力实质性维修,罐肚式墙体开始出现多处空洞,屋面开始出现多处檩折、椽断、瓦破。春秋多雨季节,往往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停了雨屋里仍然“嘀嘀哒哒”不停。久雨初晴的那天午后,越来越消瘦的父亲深吸了一口自制的土烟“喇叭筒”,慢慢吐出一缕弯弯曲曲的青烟,身子前倾,带着有些求我的口吻说:“老三,还是想办法把这个屋改成楼房吧!”兄弟间排行第三的我未正面回答,只是认真细致地算了算家庭收入账,实质上是否定了父亲的动议。当初,即使承诺下来,也是无论如何也兑现不了的。
又过了些时日,分田到户发了小财的乡亲们纷纷建起了楼房,两层、三层不等。
我与妹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某个周日的早晨,户外不远处的油菜花开得正欢、香得正浓。父亲喝了杯不足一两的劣质价廉的烧酒,显得有些兴奋起来,声调比平时也高了许多,便旧事重提:“老三老三,你们兄弟姊妹都快要成家哒,冒(没)个好屋哪么对得住亲家。你们个个都不比别人矮啊,还是要像人家一样,争口硬气改造改造一下房子吧!”特地用了激将法的父亲见我们都未作声,又改了改口:“就像你们大姑爷(姑父)家那样修个平顶房也行啦!”接着,还像当年任生产队队长那般,极认真过细地算了一下红砖、石灰、河沙、倒制水泥板等等的经济账。然而,巧妇难为无米炊呀!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低工薪教师,哪有如此能耐。父亲多年患病,母亲体弱,弟妹们拼死拼命种几亩水田旱地,能维持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就了不起了,哪有余钱剩米。加之我也确实不愿求人借款。想到这些,我只好东一句西一句安慰父亲,并怂恿母亲劝他还是终止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父亲的楼房梦再次夭折了!
父亲的顽疾一年比一年厉害,服药输液简直成了他的日常行为。我与两个妹妹已先后成家,屋里只剩下了父母与尚未成年的幺弟,一下子显得有些空荡起来。初二便辍学的幺弟过早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后来听他讲,父亲常常靠在老式柳木椅上,望着严家河堤上一栋接着一栋冒出的新楼房与星星点点的别墅,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我这个做大人的冒(没)得能力啊!”
最近几年,美丽乡村建设、农村环境整治、精准扶贫、振兴乡村战略等与百姓相关的大事好事,宛如潮水,一轮赶着一轮奔涌到了父老乡亲面前。古老的严家河堤铺修了水泥公路、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村里新修了村部、舞台、广场,大道小路两旁、河渠沟港两岸都栽上了风景树木与四季可见的花草。通往县城、接连高速公路的班车,与私家小车、贩运货车来来往往。村民接通了电信网络,与外地创业发财或打工赚钱的子孙拉近了距离。
农民住房与生活条件得以彻头彻尾的改善……
父亲至死不变的楼房梦,终于被我们这代人圆了。
连人口较多、原来经济状况较差的大哥家也修起了一栋准别墅,二哥家前些年还在县城买了套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新房,弟妹们都建起了自家两三层高的楼房。我家哩,更是换了三四次套房,一套比一套舒适。
考虑母亲年事已高,生活尚能自理,前几年便将她老人家送进了县社会福利中心,她也住上了规模宏伟、起居舒适、服务周到的高楼大厦。母亲常说:“我真的比你们的爷老子(父亲)有福气些啊!”听得出,母亲非常满足与欣慰。而我们的父亲,连同地下也未舍弃做了四十余年楼房梦的父亲,终究敌不过该死的死神的无理与蛮横,于三十四年前便带着永远的遗恨走了。
中元又至,随湘北乡俗为自家先人燃香焚纸(冥钞),以示纪念,乃万家必行之礼。这次还遵老母亲的殷殷嘱托,特地为在另一个世界依旧未了楼房情的父亲,定制了一栋颇具时代建筑风格的纸扎别墅。
礼俗已毕,父亲再也不需为自己的楼房之梦之痛,更不必为子子孙孙的安居乐业操心费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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