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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昌杰 ‖ 少年琐忆之五

来源:本站    作者:李昌杰    时间:2025-11-24      分享到:


十二岁(1971年)那年的伏天,日头毒得像团火,蝉在院里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空气热得黏手。

娘要下地挣工分,嘱咐我照看年幼的妹妹。我抱着她蹲在当院的香台子旁,看几只蜗牛背着螺旋壳,慢悠悠地在当院香台子上面爬,留下银亮的细痕。看得入了神,往后一退,没承想脚底下被圈里喂的肥猪绊了个正着——那猪许是也嫌天热,懒洋洋卧在墙根,冷不丁被我撞着,猛地起身想跑,竟一头把我压在底下。我疼得撒手,妹妹摔在地上,“哇”地哭出声来,猪也受了惊,挣扎着倒地时,沉甸甸的身子正压在我的左臂上。

钻心的疼瞬间窜遍全身,我哭得撕心裂肺。村里懂些土法子的老人过来一摸,皱着眉对爹说:“孩子胳膊折了,得找正经大夫治,咱村里摆弄不了。”那年月,乡下哪有什么正规诊所,爹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总算听说西乡里红运村有位老中医,专治跌打损伤,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能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爹就喊了本院的福昌哥、昌芝哥,还有大侄子双喜。那会儿村里连辆自行车都稀罕,更别说汽车,爹干脆卸了自家一扇屋门,铺上新洗的粗布褥子,当作简易担架。我躺在门板上,四个大人轮流换着抬,一步步往西走。恰逢那年水势大,三四十多里的路,好多地方都被淹成了小河,大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裤腿卷到腰上,泥水顺着腿肚子往下淌,好几次不小心踩进沟里,门板晃得我心惊。路生加上水挡,走着走着竟岔进了地里,积水深及腰腹,冰凉的水裹着水草缠在腿上,他们咬着牙,硬生生把我抬出了水洼。

好不容易到了嘉祥洪运公社的洪运大队,总算寻到了那位老中医。如今五十多年过去,爹娘和三位本家哥哥都已作古,就连七十多岁的双喜也记不清老人的姓字名甚,只记得他清瘦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手指关节粗大,摸骨头时力道又准又稳。他捏着我的胳膊摸了片刻,眉头微蹙:“骨折得不轻,得好好养着。”说着便取出黑乎乎的药膏,均匀涂在伤处,用竹批子仔细固定好,再缠上好几层纱布,反复叮嘱:“回家务必静养,胳膊万万动不得,不然就白治了。”

回到家,爹娘白天要下地干活,三弟得帮着看妹妹,家里常常只剩我一个人。我天生好动,哪里耐得住这般寂寞,老中医的嘱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脖子上挂着绷带,双手却闲不住,拽来院里的芋头秧,一根根扯直了接起来,像编丝网似的,把家里的树缠了个遍;趁没人注意,又扶着木梯爬上屋顶,举着竹竿够树上的青枣,吃得嘴角发涩也不停。爬梯子时两手使劲,左臂哪经得住这般折腾,第二天就肿得老高,比刚摔时还疼,疼得我直咧嘴。

爹收工回家一看,气得直跺脚,伸手拧着我的耳朵骂:“你这孽障!说了让你老实待着,偏要爬高下低,这下好了吧!”娘也红着眼圈数落我:“从小就别着干,不听话的东西,看看这胳膊还能不能好!”没法子,只能再找那位老中医。邻居劝爹:“现在地干爽了,别让别人跑了,你借队里的地排车,把人家接家里来吧。”爹便去队里借了地排车,来回跑了七八十里地,把老中医接回了家。那一路的奔波,想想都让人心里发酸。

老中医在我家吃住了七八天,天天为我换药调理,可最终还是摇着头对爹说:“我尽力了,这胳膊怕是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了。”打那以后,我的左臂就比右臂细了,五指也跟着变细,骨折的地方还微微有些弯。等长大成人,才真正尝到了后果——干重活稍久些,左臂就又麻又疼,酸胀难忍。

懂事以后,想起这事就懊恼不已。从前爹娘在世时,常念叨起这段往事:“老二呀,当初你要是愿意下地割猪草,不去看妹妹,就不会出这档子事;要是听大夫的话,老实待在家里养着,也不会落得这病根。你知道吗?那位老大夫被送回家没几天就过世了,当初在咱家住了那么久,差点就老在咱家里,想想都觉得对不住人家。”

“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真是一点不假。虽说没大碍,可这胳膊的伤,却跟着我一辈子。年少时的野与疯,总觉得玩得尽兴才是正经事,哪里懂什么后果。如今再想起当年爬屋顶够青枣、用芋头秧缠树的模样,只剩满心的后悔。那蝉鸣聒噪的伏天,那浸到腰腹的凉水,那老中医清瘦的身影,还有爹娘又气又疼的眼神,都刻在记忆里,成了一辈子难忘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