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木生 ‖ 明州读雪
一
我在美国北部的明州读雪。
读雪,心就会简静清好起来,沉重的身子,亦如雪片一般隐约于无垠的苍茫里,不问秦晋,亦不辨东西。
一场接着一场,长篇的雪将日子摇曳得淹博而又婉约。
有时,日头正亮着,大大的雪片就飘飘摇摇、三三两两庄严着降下,会让人乍见觉得是柳絮在飞。这是有着童贞意味的天使吧,似乎还窸窣着不谙忧苦的喜悦。橘红的日辉里,它们明灭着宝石的光彩,滑翔,轻简地升起,又娇柔地下落,颤栗着细微的律动。连阳光都怕伤了天使的羽翼,竟悄然地熹微浑沌起来,雪也就纷扬着成了阵势。更多的时候,还是没有序曲,熙熙攘攘的雪就漫天翻飞了,从昼至夜,由夜到明。它甚至给人以时空模糊的错觉,会让涩钝了的头脑,明悟出一种超拔于当下的永恒。失眠的雪夜,我会久长地站在窗前,定定地看雪,看它袅袅婷婷的姿仪。这时,会有温暖的光明照彻了心地,纷披的雪花就是碎成繁星般的月光了,我甚至听到了它的如我身旁4岁外孙一样甜静的呼吸。最是清晨,当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簇新着诞生在你的眼前的时候,平日里最为平常的树木、房屋、汽车、道路,连同邻居家孩子遗落在草坪上的玩具,都有了满心欢悦的生命。
落雪的世界多美啊……
二
冰雪天堂
雪不用翻译。
每一枚雪都无拘无束着,向下的降落,也是向上的飞行,像纵身而下的瀑布,每一滴都恣肆着,将无尽的瞬间,敲击成心上的妙响。细心阅读,又会发现,虽然皆有着独具的身心并划出着各自的航线,虽然浑然繁致的雪的大观非不泯磨、反愈凸显着每一片雪的性情,而这各各独立的雪片,真真地又在平等里圆融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在天地之间生成着烛古昭今的自由的正途。
它们是自由的精灵了。
还有因为自由而被称为“上善”的水,它的母亲里,不也有这飘逸不羁的雪吗?就如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积雪养育了莱茵河、多瑙河,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冰雪滋哺了亚马逊河,而我的长江与黄河,其最初吸吮的奶汁,当然是来自于青藏高原的万千雪峰。诗人们喋喋着春天从这里来、那里来,其实,最早报告春天气息的,就是雪了。美国的明州,是比我们的黑龙江省还要寒冷的。谁知寒冷稍有松动,我就会在这雪的世界里反复阅读到春的消息——北风还在亮着利刃,房上的雪,涵满了阳光,已经有了湿润的虹彩;而地上的雪,则已悄然地融化了边缘,洇软了冰冻的土地,并预示着就要远行的水的足迹。于是,我常常会在一个又一个落雪的日子里,望见海鸥的翅膀,听到大海的潮汐。
三
雪也有着孕生与生存的艰虞吗?
雪花与雨滴,就是天上的草了,虽小,却众多,也坚韧。能够落到实处,并与土、根、心相融并生的雪、雨,只是一小部分吧?而更多的雪花与雨滴,则或被消弭于萌生之时,或被耗损在路途之中。面对庞然诡谲的天庭,也许它们有过徊徨与郁丧,但却没有退缩,也不绝望。因为那种自由翩飞的生命,就是最劲的召唤与最动心魄的吸引。那是怎样的翔舞啊,视天庭的大一统为乌有,只是醉心在自己生命的大美之中。这让我想起那个历尽九死一生的苦难与屈辱的人,想起他说过的这句话——美是自由的象征。
当然还有暴虐的风,这个对雪之舞百般嫉妒摧残、却是天庭一统的帮凶。暴风会拧得房屋吱吱作响,连百年大树都会发出惊恐的呻吟。这时,我会专注于暴风怒号中的又小又轻的雪花或雪粒,并讶异于它们的从容和从容中透出的亢奋与欣然。乍看被抽打得几乎倾覆、甚至要被碾碎的雪花——这不起眼的精灵,却在舞着自己的旋律,一点也不改变既定的行程,令图谋裹挟、貌似强大的烈风露出了暴戾却虚弱的本性。
或许有迟了行程的日子,甚至会有少雪、局部无雪的冬季。但是,一统的天庭和暴虐的烈风,怎能从根本上阻止雪的脚步呢?人类听到过无雪的冬季吗——更遑论连续无雪的冬季?
我是已经连续两年,看到明州富雪的冬天了。
四
耶酥被钉的十字架上,有雪覆盖吗?
我在一个黎明前醒来,那纷扬的雪,竟幻出着一列非凡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后又复活了的人。茫茫的雪由近及远,曲折的身影由远及近,人雪交融里,不知雪是人,还是人是雪。在这将天地都混淆了的大雪里,是有着欧洲的雪、西伯利亚的雪和中国大西北雪的汇聚、而且是多个世纪的汇聚吧?我看到,被流放的雨果正踏雪而行,宁要19年的流放时光,也要直身揭露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专制独裁的罪行。他说:“我接受辛酸的流放,哪怕无终无了”,“我把自由的放逐坚持到底,自由回去的时候,我才回去。”而在这曲折的身影里,让我心惊的是俄罗斯人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行列,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的身后,竟然有着6000万复活了的冤魂。当然,最让人心疼的,还是我的同胞的行列了。让最为优秀的人背负流落、放逐、苦役以至毁灭的罪孽,谁能比得上我们的古老而又不见尾声?从屈原到苏东坡,再到刘宾之雁们,坟一样“吃人”的“铁房子”里(鲁迅语),重重迭迭的血迹,几乎窒息了黄河长江。更为惨痛的,是重重迭迭的血迹所淹没的数以亿计的冤魂,仍在铁幕的黑暗之下,看不到站起来见见天日的希望。
但是雪下着,人行着。一统的天庭和地上的血腥,都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五
都说冰天雪地,雪却是暖的。
2月10日一夜大风,屋又被拧得吱吱作响,我思量着又会有新雪安居了。谁知一早起来,不仅没有新雪,原是盖着雪被的草坪,这里那里却露出了青绿,听听,竟有悄悄的叮咚声在远近断续着。我知道,这是雪的血脉在大地上流淌了。
血脉流过的地方,就会有不能忘却也不应忘却的记忆一个个苏醒,就会有被人有意无意藏蔽的真实现出着真相。也只有在真相裸显、记忆苏醒的地方,才会有新的人生的萌发与成长。
我是在荒原戈壁上呆过的。雪落了,雪化了,虽然荒原还是荒原戈壁还是戈壁,可是有雪护着红柳护着骆驼草,荒原戈壁也就有了份难得的慰抚,心上也就化开了硬冷的孤寂。哪怕是盛夏,只要将手伸进雅鲁藏布江水里,瞬时就有被冻彻的感觉。就在你想着雪寒砭骨的时候,江水滋养出的明丽的花丛与杂生的绿树,却会在你的眼里心上长出家常的暖意。你会不由得抬头张望远处的雪峰,并让绵长的感激拍打心壁。这时,谦卑的雪峰,正遮着阳光的面纱,露出着羞涩的微笑。
我有一位因为无雪的季节而流离失所的朋友,为了黄河,为了黄河两岸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乡亲,他握着钻杆不分白昼地钻探,就为了一眼眼的老井里能够涌出泉水。第一眼井出水了,他又扛起犁铧,不分昼夜地耕作,希冀着沙化的土地有所收成。积劳成疾,却又遭着天大的冤屈,他不顾这些,更加地赴汤蹈火。这一切,都因为心上那个越来越宽广深厚的爱。他常在冥冥中听到温存的抚慰,一个声音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我的恩典是够用的。他也是一片自由而又温暖的雪花吧?
就在雪融将罄、我以为残冬已尽的时候,又一场大雪在2月27日的上午不期而至。不是雪片,也不是雪花,而是细密的雪粒,稠稠地筛下,犹如母亲为远行的儿子连夜赶制的新鞋鞋底上,那密密实实的针脚。不大的工夫,屋顶厚了,树杈胖了,天地须眉皆白。看它们雍容着、欢喜着把峻严的冬皴染得柔和而又清俏的样子,就知道,这是迎春的喜雪,很快,它们就会化成精血去哺育天下万物了。
六
我的黄河两岸的北方啊,一冬无雪。
2009-2-11写于明尼苏达伊甸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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