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清晰记得在济南上学时，是个秋高气爽的时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彼时山外的梧桐已落了半树碎金，街头巷尾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可南山深处，却还藏着另一番未加收敛的生机。周六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和室友就揣上烧饼、咸菜、凉白开，踩着晨露往山里进发——那时总觉得，困住我们的不是课堂与宿舍，是市井里的喧嚣，唯有进山，才能寻到一份真正的清净。

山路比预想中难走得多。没有规整的石阶，全是裸露在外的嶙峋乱石，像是山把经年累月的风霜都刻进了骨骼，每一块石头都带着冷硬的棱角，硌得鞋底发疼。我们扶着旁边的灌木慢慢挪，偶尔脚下一滑，就得赶紧抓住身边的野酸枣树，枝桠上的尖刺扎进掌心，留下几个小小的红点，却也让那份进山的迫切，多了几分真切的痛感。室友一边喘着气，一边抱怨“这山也太不友好了”，我却忽然想起《论语·先进》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句子——古人寻乐，原也不是坐在亭台楼阁里闲赏，是要踏过荆棘、走过山野，才能遇见那份自然里的真趣。

正想着，风里忽然飘来一丝凉意，紧接着，便是隐约的水声——不是江河的轰鸣，也不是池塘的静淌，是极清极脆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弹着玉琴，又像孩童藏在暗处的轻笑。我们来了精神，顺着山的褶皱一路找过去，绕过一丛开得正艳的野菊花，果然看见一条清溪，正藏在石头缝里。它不像那些名山大川里的溪流，有文人墨客题字，有游人驻足拍照，它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山里，像山的孩子，穿着透明的衣裳，一点也不怯生，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遇到石头挡路，也不哭闹，要么从石缝里钻过去，要么绕着石头转个弯，依旧唱着清亮的歌。

溪水真清啊，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那些石头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少年，原本尖锐的棱角全被水流磨得圆滚滚的，有的像拳头，有的像鹅蛋，还有的小如蚕豆，铺在溪底，像一层五彩的绒毯。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金箔，顺着水流漂动，水底的卵石也跟着染上了暖意，连带着溪水里的小鱼，都成了金色的小精灵，摆着尾巴游来游去，一会儿钻到卵石底下，一会儿又冒出来，像是在和我们捉迷藏。

溪水也格外灵动。它绕着石头走，遇到小石子，就轻轻漫过去，留下一圈圈细碎的涟漪；遇到大一点的青石，就攒足力气冲过去，溅起一串水花。那些水花真像碎玉，白莹莹、亮晶晶的，落在水面上，又倏地融进溪水里，没了踪影，只留下“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溪水笑得停不下来。我蹲在溪边，伸手去接那些水花，凉丝丝的水汽沾在指尖，瞬间驱散了爬山时的燥热。室友说：“这溪水倒像个调皮的孩子，一点也不安分。”我却想起《道德经》里“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话——它不是不安分，是不执着。遇强则绕，遇弱则漫，不与山石争高低，不与草木比艳丽，只顺着自己的心意往前流，却在不经意间，把寂静的山搅得有了生气。

溪边的草木，也因这溪水而多了几分灵气。岸边的矮小的荻花已经泛了白，风一吹，荻花就飘落在溪面上，顺着水流漂远，像一封封寄往远方的信；溪边的野蔷薇，虽然过了花期，却还留着翠绿的枝叶，枝叶垂在水面上，被溪水轻轻拂过，像是在和溪水说着悄悄话；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紧紧贴着溪水生长，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像是溪水送给它们的珍珠。我忽然觉得，这溪水就像山的血脉，它流到哪里，哪里就有生机，它滋养着草木，哺育着鱼虾，却从不求回报，只是默默守护着这片山野的宁静与鲜活。

我们沿着溪边往前走，溪水时而宽，时而窄，时而缓，时而急。宽的时候，它像一面小小的镜子，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的青山，把整个山野的美景都装在里面；窄的时候，它就从石头缝里挤过去，水流变得湍急，溅起的水花更高，声响也更清亮；缓的时候，它就静静地流淌，水面上泛着淡淡的波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急的时候，它就一路奔腾，唱着激昂的歌，像是在追逐着什么。室友问我：“你说它要去哪里啊？这么一路跑，不累吗？”我望着溪水远去的方向，想起古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溪水哪里会累呢？它从不留恋山谷的幽静，也不羡慕山顶的流云，更不执着于眼前的风景，它心里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往前流。

落叶飘下来，它就托着落叶当小船，带着叶子漂向远方，把秋天的故事藏在船里；遇到浅滩，它就踩着卵石当桥，蹦跶着过去，把山石的纹路刻在心里；遇到深潭，它就停下来歇一歇，把蓝天白云的倒影揽在怀里，然后又继续往前跑。它或许要去山下的河，和河水汇合，一起浇灌岸边的庄稼；或许要去远方的海，和海水相拥，一起看潮起潮落。它一路跑，一路把山的故事装在心里——春天，它带着山花的芬芳，把山里的春色说给大地听；夏天，它载着蝉鸣的清脆，把山里的清凉送向人间；秋天，它裹着落叶的温柔，把山里的思念寄往远方；冬天，它藏着冰雪的纯净，把山里的希望埋在地下。

那天我们在山里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走的时候，溪水还在身后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和我们告别，又像是在诉说着山里的故事。回来的路上，室友说：“今天才算真正懂了‘山水有清音’这句话。”我点点头，心里忽然多了几分感悟。以前读古诗词，总觉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遥不可及的意境，总觉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是气势磅礴的画卷，可直到遇见这条山中溪，才明白山水的真意，从来不在诗句的描绘里，而在亲身的遇见里。

这条山中溪，没有江河的壮阔，没有湖泊的静谧，没有瀑布的磅礴，它只是一条平凡的小溪，藏在南山深处，不被人知晓，不被人赞美。可它从不抱怨，从不自卑，只是顺着自己的节奏往前流，用自己的方式滋养着山野，用自己的歌声诉说着故事。它让我想起生活里的很多人，他们平凡、普通，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没有万众瞩目的光环，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初心，默默付出，静静前行，在平凡的岁月里，书写着不平凡的人生。

后来我离开了济南，再也没有去过南山，再也没有见过那条山中溪。可每当想起秋天，想起山里的时光，耳边就会响起溪水哗啦啦的声响，眼前就会浮现出溪水蹦蹦跳跳的模样。我知道，那条山中溪，早已不是一条普通的溪流，它成了我记忆里的一束光，成了我心里的一份牵挂，更成了我人生路上的一面镜子——它让我明白，人生就像溪水一样，不必执着于眼前的得失，不必羡慕他人的辉煌，只需顺着自己的方向，默默前行，把每一段时光都过得充实而有意义，把每一个故事都写得温柔而坚定。

就像《道德经》里说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那条山中溪，不争名利，不争浮华，只愿在山野间静静流淌，却在不经意间，成了山里最动人的风景。而我们的人生，若也能像溪水一样，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坚守初心，默默前行，想必也能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精彩与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