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种衍洋 ‖ 老去的童谣
夕阳隐去,暮色顺着微山湖的波纹缓缓漫开,漫过岸边连绵的芦苇,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柔和的黛色。风起时,苇浪低吟浅唱,竟将那些沉睡半生的童谣,一句句唤醒,顺着风的纹路,漫进耳畔。这调子太老了,老得像奶奶嫁箱里那件褪色的蓝布衫,针脚细密处,全是光阴的褶皱。
湖区的童谣,从不是文人案头雕琢的诗句。它们是长在麦秸垛旁的野花,沾着晨露与泥土的腥甜,在祖辈的唇齿间流转,在孩童的嬉闹中生长,活成了这片土地最鲜活的呼吸。
总记得村里麦场上的午后,阳光把麦秸镀成金箔,暖风里飘着麦香。我们穿着短裤、光着脚丫,拍手唱:“把娘搁个草棵(kuò)里,媳妇搁个被窝里。”童声清亮,穿透盛夏的暑气,撞在麦垛上,弹起细碎的回响。那时不懂词里藏的世故,只觉得音节碰撞间,满是肆无忌惮的欢快。母亲从不嗔怪,只笑着端来刚烙好的煎饼——面糊在烧热的鏊子上轻快一转,便晕成一轮金黄的圆月。撒上一把白糖,卷成筒递过来,我们张口就接:“烙煎饼卷白糖,媳妇媳妇你先尝。”白糖在舌尖慢慢融化,甜得纯粹,甜得彻底,那种滋味,后来在山珍海味里,再也寻不回。雨后的村庄,是童谣的盛宴——水洼如碎镜散落在湖畔,蛙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热闹的网。我们踮着脚,对着天空拍手喊:“老天爷别下了,坑里的蛤蟆长大了……”既是祈愿天晴,也是对田间生灵最稚拙的问候。待到月升中天,我们会搬张椅子坐在院里,指着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念唱:“月姥娘,八丈高;骑白马,挎洋刀;洋刀快,割白菜;白菜老,割棉袄;棉袄绵,割紫l莲菱;紫莲紫,割麻子;麻子麻,割豆芽;豆芽豆,切腊肉;腊肉腊,切苦瓜;苦瓜苦,切老虎……”歌谣如一条缀满乡野意象的珠链,从月亮垂到人间,把神话的浪漫与俗世的烟火巧妙串联。白菜、棉袄、紫莲、豆芽——这些最平凡的物事,在童谣里都染上了诗意。每次唱到“老虎一瞪眼,七个盘子八个碗”,我总信以为真,仿佛下一秒,就会看见斑纹猛虎蹲在院墙外,静静等候一场热闹的宴席。
这些朴素的歌谣里,藏着湖区人的生命密码。《小老鼠上灯台》“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捕捉着日常的趣味,《小巴狗》“小巴狗,上南山,割荆条,编簸篮……”里藏着人与牲畜的相依相伴,《小麻雀》,“小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虽直白,却道尽了人伦关系的微妙。最热闹的当属《炸果果》:“炸炸果果、腰里别个皮锁锁、翻开、正开、吱扭过来,你敲梆子我敲鼓,咱俩变成小老虎!”节奏欢快如锣鼓点,孩子们边跳边唱,小手在空中比划,仿佛真捧着一捧香脆的果子,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
如今再回老家,麦场早已变成铺着地砖的广场,苇荡边建起了蜿蜒的观光栈道。试着教孙女唱“疙瘩疙瘩冷一冷, 小狗等一等, 疙瘩疙瘩拉凉一凉, 小狗尝一尝。”孩子仰着小脸问:“爷爷,为什么是疙瘩呀?”我一时语塞,望着远处湖面上掠过的鹭鸟,忽然明白,有些歌谣的密码,早已藏在当年的麦香、蛙鸣里,如今的孩子没见过草棵里的阴凉,自然不懂“搁草棵”的玩笑,有些歌谣,注定要随那个年代远去。它们曾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为我们的童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又在城市化的浪潮中,为远行的游子守住最后一寸乡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童谣的没落,从不是谁的过错。就像微山湖的芦苇,一季枯荣,自有轮回,枯了,下一季总会再抽出新芽。重要的是,那些调子曾让一个个平凡的黄昏变得柔软,让一代代微山湖人在异乡的寒夜里,循着这熟悉的声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或许有一天,当最后会唱这些歌谣的人也渐渐老去,它们便真的成了大地深处的秘密。但我总相信,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当风吹过微山湖的芦苇,你仍能听见天地间传来轻声吟唱——那是比人的记忆更恒久的回响,是鲁南大地写给岁月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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