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兴甲 ‖ 圣脉涓涓扳倒井
尼山,这座因孔子降生而浸润圣泽的灵山,其东麓怀抱中,静卧着一座名为宋山头的小村(隶属邹城田黄镇)。初看之下,它与散落在齐鲁大地的万千村落并无二致:一样的石头墙,一样的青瓦檐,一样的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然而,在它看似平凡的血脉深处,却汩汩流淌着一道不寻常的泉源——一则穿越千年时光、关乎至圣先师孔子母亲颜徵在的传说:“扳倒井”。正是这口被神力与母性共同塑造的古井,如同一枚嵌入大地的精神印记,赋予了这个僻处山坳的小村以不朽的灵魂和隐秘的辉光。
村庄踞于邹城、泗水、曲阜三县边界的皱褶里,故老相传“一脚踏三县”的趣话。旧时或有豪侠凭海量赢得“盖三县”的诨名,或有风水师指认此间泥土为“三县土”,占验如神。这些带着烟火气的旧闻轶事,如同被秋风卷起的枯叶,已渐次飘散于时光深处,模糊了面容。唯独那则关于“扳倒井”的故事,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根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的肌理,穿透厚重的时光尘埃,历经千年风霜,依然在村头巷尾、田间炕头,于乡民们朴素的口舌间鲜活地传递、生长,近乎一个温暖的奇迹。
缔造这圣迹的,是至圣先师孔子伟大的母亲——颜徵在。相传,那是一个赤日炎炎、土地龟裂的酷夏,年轻的颜母带着尚在襁褓或蹒跚学步的孔子,跋涉归宁颜母庄(宋山头南一公里处)的娘家。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凝固的火焰。母子二人唇焦口燥,小孔子更是被焦渴折磨得啼哭不已,声声揪心。颜母焦灼四顾,终于在山坡寻见一口水线低垂的浅井。她急趋向前,俯身探手,指尖却只能徒劳地划过微凉的井壁,离那救命的清水仅差分毫。幼子的哭声愈发嘶哑,绝望与母爱在她胸中激荡。情急之下,这位柔韧而坚韧的母亲,双手紧紧扳住冰冷的石砌井沿,仰面朝向苍茫青天,发出源自生命本能的祈愿:“苍天垂怜!若此井能倾侧,解我儿焦渴,该有多好!”话音未落,仿佛天地为之动容,那坚固的井身竟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东南方向倾斜下去!清冽的泉水如同压抑已久的泪泉,瞬间汩汩涌溢,漫过井沿,流淌在干渴的土地上。母子二人俯身痛饮,清流涤尽尘埃与焦灼。从此,这口被母爱与神力共同点化的井,便有了它不朽的名字:“扳倒井”,亦被尊称为“颜母井”、“圣井”——成为一道流淌在传说与现实之间的圣洁泉源。
清泉解了焦渴,可天地间依然蒸腾着令人窒息的酷热,田里的禾苗在烈日下奄奄一息。望着眼前焦枯的景象,颜母悲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再次双手合十,向着苍穹发出恳切的祈求:“上苍有好生之德,降下甘霖,救救这垂死的禾苗吧!”她的祈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顷刻间,东南方风声骤起,挟裹着湿润的气息呼啸而来。乌云如墨色的奔马,自山脊后翻涌腾跃,瞬间遮蔽了骄阳。几声惊雷撕裂长空,酝酿已久的大雨沛然而降!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土地上,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大地贪婪地吮吸着甘露,萎蔫的禾苗在雨水中舒展腰肢,重现生机。目睹此情此景的乡民,感佩于这位母亲的慈心与通灵,便将这座带来及时雨的山头尊称为“送雨山头”。岁月流转,乡音嬗变,“送雨山头”的称呼在口耳相传中渐渐模糊,最终凝定为今日的“宋山头”,而这座村庄,也便以此名传世。一场源于母性悲悯的祈雨,竟为一个村落烙下了永恒的印记。
传说虽披着奇幻的外衣,其内核流淌的母爱、悲悯与对生机的渴望,却如尼山夫子洞前不息的溪流,在宋山头村的血脉里代代传唱,清澈而执着。其细节的真伪,或许已沉入历史的迷雾,难以尽考。然而,静卧于村北山坡的那口古井,以及相伴而立的“扳倒井”石碑,便是时光赋予的最笃实无言的见证。井的形制透着古意与哲思:内里井口方正,由四块厚重的青石严谨砌成;外围井壁浑圆,如怀抱般将其温柔围拢。这“外圆内方”的构造,仿佛暗喻着君子处世外柔内刚、持守本心的智慧。遥想当年,井水清冽如甘醴,汩汩自涌,不舍昼夜,不仅滋养过圣贤母子焦渴的唇舌,更是全村人赖以生存的命脉。它无声地润泽着这里的土地和人心。可叹世事沧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次意外损毁,竟使这千年水脉遭受重创,泉源喑哑,清流断绝。那曾经滋养生命的甘泉,就此沉入永恒的静默,只留下干涸的井壁,诉说着无言的伤痛。
回溯井水丰盈的往昔,这方井台无疑是村落最蓬勃的脉搏,最温暖的肺腑。清晨薄暮,辘轳的吱呀声、绳索摩擦的窸窣声、水桶轻磕井壁石头的闷响、以及提水时水滴溅落深潭那清脆悠长的叮咚……这些质朴的音符,在幽深的巷弄间往复回旋,交织成乡村最安详的晨曲与暮歌。在一切仰仗人力的年代,这口井涌出的,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琼浆。
炎炎盛夏,当无情的烈日炙烤着翻滚的麦浪,农人们汗流浃背,喉咙里冒着烟。此时,一壶从深井汲取、冰凉沁骨的井水,便是天地间最奢侈的恩赐。他们仰起脖颈,贪婪地痛饮,那股凛冽的清凉从喉头直贯丹田,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燥火,疲惫的身躯仿佛被重新注入了力量,溽暑带来的粘滞与沉重一扫而空。
凛冽严冬,村边的小河早已冻成一条僵硬的玉带。唯有这口老井,在清冷的阳光下,井口氤氲着缕缕不绝的白色暖雾,像大地轻柔的呼吸。井水触手温润,带着地母的体温。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端着木盆,拎着水桶,聚集在井台边。冻得通红的手指浸入这恰到好处的温水中,瞬间舒展了紧皱的眉头。她们一边浣洗着衣物,一边高声谈笑,家长里短、趣闻轶事在氤氲的水汽和清脆的捣衣声中飞扬。冰冷的季节里,这口井用它的温度,熨帖着生活的艰辛,也温热了人们的心房。井台,是劳作的中心,更是信息与温情流转的驿站。
这口井,见证了无数的寒来暑往,朝代更迭。它历经沧桑,却始终坚韧,即使在赤地千里的大旱之年,也未曾吝啬过它深藏的甘霖。它不仅曾润泽过至圣母子焦渴的旅途,更是世世代代宋山头村人须臾不可离的生命之源。村中多长寿老者,乡人常言,许是这方水土、这井清泉的滋养之功。然而,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当汩汩的自来水沿着管道涌入家家户户的灶台院落,这口功勋卓著的老井,终于像一位完成了历史使命的耄耋长者,带着满身的沧桑印记,悄然退隐到现代生活的边缘。它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深邃的井口如同岁月之眼,平静地凝视着脚下这片土地上的屋舍翻新、道路拓宽、旧貌换了新颜。那曾响彻巷陌的汲水交响,已成绝响,唯余一片被时光精心包裹的寂静。
为世代感念颜母的深恩厚泽,宋山头的乡民们自发集资,在村东南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垒石为基,筑土为墙,建起了一座朴素的颜母祠,虔诚供奉这位伟大的母亲,四时香火不绝。祠院不大,简朴无华。推开那扇被风雨浸染得颜色斑驳的木门,一方素净的影壁默然相迎。转过影壁,三楹殿堂便映入眼帘:青砖砌墙,小瓦覆顶,前有抱厦延伸,两根略显古旧的木柱稳稳支撑起低垂的檐角。殿内肃穆,供奉着颜母的神主牌位。庭院中,几竿翠竹随风摇曳,筛下细碎的日影;一株古柏虬枝盘曲,苍劲的躯干刻满时间的皱纹,沉默地守护着祠院的宁静。在偏隅的荒草丛中,半掩半露地倒卧着一方古碑——那是明弘治六年(1493年)所立的《阙里孔氏报本之碑》。拂去苔痕,碑上“周故孔夫子外祖颜府君祠”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辨,如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此祠至少五百余年的漫长身世,令人顿生敬畏。历史的厚重在此处凝结。至2014年,这座承载着深厚民间情感与历史记忆的颜母祠,被山东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四批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那则动人的“扳倒井”传说,也入选了邹城市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官方的认定,为这份源于乡土、关乎圣源的记忆,披上了一件法理的外衣,使其得以在更广阔的时空里,获得庇佑与传承。
从颜母祠向南约二里,便是传说中颜徵在的出生之地——颜母庄。这个村庄原本隶属邹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因修建尼山水库,其行政区划被调整,如今归属曲阜尼山镇。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名为“颜母庄”,村中却并无一户颜姓人家,恰如供奉她的宋山头村,也罕见宋姓聚居。这地名与姓氏的疏离,如同历史开的一个小小玩笑,暗示着传说在漫长流传中与现实发生的微妙偏移。更令人扼腕的是,颜母庄曾立有近代思想家康有为亲题的“颜母故里”石碑,那是将传说锚定于地理的重要物证。然而,随着尼山水库的兴建,库区淹没,那块珍贵的石碑也随之沉入万顷碧波之下,踪迹杳然。历史的潮水漫过,冲散了某些确凿的坐标。如今,若想触摸与颜母相关的实体遗存,感受那份悠远的气息,似乎唯有溯回宋山头村,在这扳倒古井之畔、静谧祠堂之内,方能捕捉到一丝飘渺而坚韧的踪迹了。
独立祠前,思绪不禁飘向渺远的时空。遥想当年,尚在襁褓或牙牙学语的孔子,是否曾在颜母庄外婆家的屋檐下,被窗外潺潺的溪水声温柔地包裹,安然入梦?那溪流不舍昼夜、奔涌向前的永恒韵律,是否如同一粒种子,早已悄然播撒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在数十年后生长出那句洞察天地、喟叹光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颜母在这片土地上展现的无边慈爱、面对困境时的坚韧祈愿,以及那汩汩涌出的、救赎般的清泉,是否也如同这山间涓涓不息的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孔子最初的生命体验,最终汇聚、奔涌,在他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中,化为滋养了整个齐鲁大地、乃至泽被后世华夏文明的浩瀚智慧江海?母爱的源流,或许正是那至圣思想最初的、最深的泉眼。
诚然,因为诞生了孔子,尼山已然跻身人类文明的精神高地,与耶路撒冷同辉,其智慧光焰穿越时空,普照寰宇。然而,就在尼山咫尺之遥的东麓,这宋山头村,这孕育了至圣生命最初故事、流淌着圣脉源头清泉的地方,却依旧如同一位“养在深闺”的佳人,其清韵未为世人所广识。颜母祠前,偶有寻幽访古的步履轻轻踏过,又有几人能真正穿透历史的帷幕,呼吸到两千多年前颜母曾在此生活的烟火气息?又有几人能俯下身,从那沉默的土地上,触摸到幼年孔子蹒跚学步时留下的、早已被风尘抹平的温热足迹?
唯有那口扳倒井——尽管泉眼已枯,水脉深藏——它那由冰冷石头砌成的井台,依旧倔强地、沉默地矗立在山坡之上。它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一位永恒的守望者。它守望着的不再是汩汩的水流,而是一道无形的、却更加坚韧悠长的“圣脉”。这道圣脉,是颜母的慈爱、智慧与坚韧,是那口井所象征的救赎与生机,是儒家仁爱思想的涓涓源流,更是深植于这片乡土、流淌在乡民血脉中的文化记忆与精神根性。
那曾经在井口欢腾涌流的清泉,并未真正消失。它仿佛已挣脱了有形之躯的束缚,升华、弥散,化作了时光长河深处一缕不灭的精魂。它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流淌,在村落的记忆里流淌,在传颂的故事里流淌,在颜母祠的香火里流淌,在每一个试图“打捞乡愁”、探寻文化根源的心灵深处流淌。它诉说着一个母亲的力量,诉说着生命的源头,诉说着文化根脉的坚韧与绵长。它从远古的传说中发端,流过现实的沉寂与守望,流向不可预知的未来,无始,亦无终。这,便是宋山头村无声流淌的圣脉,一道连接着至圣生命源头、浸润着乡土灵魂、并指向永恒的涓涓细流。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孔伟建 ‖ 耳畔犹闻琵琶声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胡昭穆 ‖ 避暑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