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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胡昭穆 ‖ 避暑散记

来源:本站    作者:胡昭穆    时间:2025-09-06      分享到:


蛇年最怕闰六月。今年俺们这带的三伏天,可真是“酷”:汛期无汛,火辣辣的太阳炙烤下,人就象置身于热带沙漠中。这对我等步入了髦耋之年,体质已象老掉牙的机器一样的人来说,真需要及时保养保养了。为此,笔者经认真扒拉、掂量,便直奔沂蒙山区,找地方过了段承荫纳涼的时光。

此地在沂河之东,叫汤头,即汤河之头。汤者,热水、沸水也,一般指称汤泉。汤字的繁体中含“日”,这概因古人对天地架构、运行还缺乏完备、科学的认识,不晓得尚有地热,只认为温泉之温乃缘于日照故。我们国家温泉资源丰富,历代都曾对其开发利用。如著名的承德热河,其长虽不足百米,但因清代朝廷大兴土木,傍河建了处很輝宏的皇家园林“避暑山庄”,举国共知,还一度曾用之为一个行省冠名。汤河的名声虽不如热河,但要比它长得多宽得多,泉群分布广得多,被载入史册时间也早。西汉昭帝时就曾封刘安国为以此地为食邑的温泉侯。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中更有“汤泉入沂”之说。进入近代,汤头温泉于1862年被载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也开始名扬全球了。

我入住地处于汤头泉群的核心地带,几乎是被碧波荡漾的汤河三面环绕着。其核心部位为御汤苑。冠之以“御”,是当下习惯性商业用语,并非指曾由皇家所专有、专用。不过具体到此苑,也绝非纯粹攀龙附凤。苑内有处苑中苑,半亩泉池中,左建亭,右树碑,碑文曰“夫子入典处”。夫子者谁?自然是孔子。《论语》中载,孔子对“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是很向往的。


这里的理疗设施及服务态度等可说是响当当。除有极富特色的温泉浴外,还有电疗、腊疗、盐疗及艾疗等。因向社会开放,接纳本地及邻省、市的退离休老年。生活在这里,除接受理疗保健及参加各种文化娱乐活动,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也不少,可常见三、五人聚在一起打太极拳、练八段锦,或摆八卦、拉家常等。

笔者喜欢独处,愿当旁观者。这使我入院不久就有新发现:一位与众不同的男同志。已三伏天了,室外气温不低,但他早早晚晚都衣帽整齐,总是穿单薄唐装、戴草编礼帽,坐着一辆插有靣小国旗的电动轮椅,在院内通道上缓缓行驶,象似在接受检阅。而其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一方面操纵轮椅,一面还手握一台小小录放机不停地响亮播放歌曲,且此歌不是一般老年人都爱听的其它老歌或地方戏曲等,而仅是一首《九九艳阳天》。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很走红的电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凡过来人皆知,此歌当时之所以招人喜爱,盖因其打破了当时一般軍旅歌曲特别严粛、威武、刚毅的主调,而大胆揉进了更多青年男女间既健康、开朗、纯洁,又真切、动人的爱情。当时我读高中,刚步入青春,常学着年轻师长们动情地放声高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要把軍来参。

风车那个风车吚呀呀地转哪,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真正能打动人的好歌好曲,其在世人心中,是永远没有休止符的。但碍于传统观念,歌唱者对之表达的方式则应因场合不同而有所不同。象我等髦耋之人,对这类歌曲,似仅能在无人处暗自轻声哼哼而已,  但这位老兄却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一遍又一遍、一日复一日地高声播放,似很显逆俗。笔者为此心中打了很多问号:听口音距此地也不会很远,他家在哪里?看头发、眉毛、行动肯定比笔者更年老,有老伴有孩子吗?为什么不见陪人?是何等身份?其疗养费用由谁负担?对这诸多疑点,当然不便莽撞直问。但也有法儿:找较熟悉的护士打听,並乘机翻翻他的入院登记即可。答案果然出来了:是位军龄很长的退伍荣军,费用由国家全部负担;之所以无有陪人,是因其性格倔強,不愿再多麻烦国家和连累家人;且虽受过伤但体质尚可,能短距离步行,有一定独立生活能力。这使我立时对其肃然起敬起來,並心里拥满亲切感。“无情未必真豪杰”,老英雄既曾是战场上的勇士,又显而易见乃率直之性情中人。《柳堡的故事》当年发生在江北江苏的宝应县,抗战时曾是新四軍驻地。而临沂不也有新四年总部的旧址吗?虽然这不能就断定他就是电影里男主角的原型,但可推定,当年他也有他″柳堡的故事″,有他一生都惦念着的“小英莲”……这告诉我们,青春是美好的,有甜蜜爱情的青春更美如画,固如钢,永远不会被岁月磨损。而怀着这心态再看老英雄,不仅不怪他“扰民”,还应十分敬重他,感谢他。因为他及他播放的歌声,又把我们这些已经老了的“小哥哥”,一下子又带到电影的故事中,带回到了当年……


其实不止这位老英雄,也不止老年人,世上每个人都有故事。若簡单说,漫长之人生,就是由一个个大小故事串成的。

提到人生,现在网络上好提到什么诗意生活,诗性人生。这乍一听挺迷人。笔者年轻时就做过诗人梦。那时特強调劳动光荣,而且越是从事脏和累的劳动就越受推崇。因这,我曾写了首专门歌颂环保工人的小诗:

沙、沙、沙……

一首美妙的晨曲,

一幅有声的图画。


响满大街小巷,

挂在万家檐下。


用你心中的美梦谱成,

用你手中的巨笔泼洒。


给城市擦净征尘,

送她向新一天出发……

当时被登在校报上,老师同学都夸,说这专门歌颂基层劳动者,把环卫工人师傅的劳动描述、美化得令人向往。我当时也很自鸣得意,但“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活80多岁了,除“特殊时期”外,谁见过有多少已功成名就,发财致富,成了大腕、大V的人,又跳槽到这类行当?这启示我们这些好舞文弄墨搞文学的人,确是要象鲁迅说的,应“直面人生”,不能只仰望,不俯首,更不能象我当年写《扫》一样,枉费些拔苗而绝不会助长的心血。为此我一直“老悔少作”。可谁想在这休养避暑的“圣地”,竟得到了一次学习“直面人生”的良好机会。

园林有条长长的椭园形跑道  ,是供老年人晨练用的。我向有早起晨练习惯,入院第一天,才四、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沿跑道转圈。但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前面传来熟悉的沙沙沙声,並朦朦胧胧看到有个黑影。走近后知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同志,上穿浅兰色布褂,头发不太修整,正忙着扫地上的树叶。我须从她身旁走过,又是刚黎明时四处无人,不能不礼貌地打个招呼,轻声说:“你早!”对方没抬头也没说啥,只轻轻哼了哼,维续专心致志地干活。如此几天后,应是相互认识了,但她依然态度如故,只关注地上那些落叶。这提示我万别想通过闲聊探知其更多情况了。当然这无大碍,我可利用老渠道,再请教下那位较熟的护士就可。结果收获颇丰,其内容还远超过那位老英雄。

还记得前些年网上传得很火的新“二十四孝”故事吗?那说的是一位外地学子背着身残的母亲来此地上大学。而这女同志的情况却恰恰与之相反,是她作为寡母跟来陪读儿子。儿子考上的是中专技校,学校因其家况对之是有些政策性照顾的,但不会全包,所以母亲就跟了来打算靠捡破烂、打零工保障母子俩生活。而也当是天佑孱弱吧?孩子就读的学校就附属于本疗养院。院、校领导深入了解情况后,遂安排其作临时工,专门参加打扫庭院。而更为顺便的是,孩子因学习成绩很好,一毕业就又考了进来,成为这里的正式职工。有固定收入了,孩子曾劝母亲回老家,但她坚决不走。为什么?就因对孩子想得全,想得远:不还要买房,还要娶妻生子吗?挣那点工资哪夠?况且自己还不很老,若回家去翻土圪塔,那能得几个钱?所以就又留了下來。我听后长出了口气:原來,这同志並不冷面冰心哪。所以此后我每天晨练再走近她身旁时,便故意把脚步放慢,仔细观察她的动作和表情,似要阅读出什么。而结果还真有“心得”:她並不总是手握“巨笔”画什么“有声的图画”,而是经常停下来,弯下身用手去抠捡那些落在草丛深处及掉在沟隙中的树叶。而因这类小动作,我也霍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这位来自外地的编外清扫工,竟能被院、校领导这么给长期"临时"着。


日月如梭,为期一月多的避暑生活就要结束了,但这位长期临时工的故事还在续写着。临行前一天,我正想找那位曾热情帮过忙的小护士告别並致谢,不想她竟主动来找我了,並主动告知了一个好消息。原来,明天是周末,她们单位有位职工要举行结婚典礼,新郎就是那位清扫工张大娘的儿子。院工会领导觉得张大娘带孩子走到这步很不易,希望不值班的职工都参加,並尽量准备些小节目表示祝贺。而她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从登记上知我从文化机关退休,算是个笔杆子,便″务请"我帮着编个小节目。

能推辞吗?一来人家给帮过不少忙;二来她称为张大娘的那位女同志身上,太有故事了,所以我便欣然"承命",为小护士们赶写了首献给她们“张大娘”的朗诵诗:

为自己喝采

跳起來,唱起来,

鼓起掌为自己喝采。


无须与人比高比矮,

丈量的标尺有正有歪。

只要是能把腰板挺直,

鼓起掌为自已喝采。


不要与人比窮比富,

天平称不出财富的成色。


只要每枚硬币都亲

用汗水洗过,

鼓起掌为自已喝采。

社会大舞台,

莫在乎只是角落的

小小存在。

只要能用爱给人生

书写出故事,

鼓起掌为自己喝采。


次早我按计划踏上了归程,内心满是留恋。难忘这块有优质温泉从地下喷涌而出的地方,难忘这块土地上因温泉而有缘相聚相识的人们。“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仅短短一个多月,已使我干瘪的肌肤和心灵,受到了适时的滋润、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