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974、75年夏天，村里来了一批下乡知青。也不知道村里从哪里弄来的钱，在我上学必经的第八生产队的场院上，十几天的时间就盖起来了两排红砖青瓦的房子，来到村里的知青们很快就搬进了那里。令我这个住在土坯房里的农村娃心生十二分的羡慕！

那时我正在上小学五年级，已经14岁了，算是个懵懂少年了。由于家里穷，吃的差，个子又瘦又小，对好多事还是似懂非懂的。但学习成绩比较好，所以在班里一直当着班长。

好像没过多长时间，大约是国庆节前后吧，学校里像炸了锅一样，大家都在议论着一个新闻：说有一个知青要来学校当老师了！大家将信将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22个知青都已分到了11个生产队了，怎么可能来当老师呢？

过了两天，上课铃响过后，校长、班主任马老师，还有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穿着花格子裙子的女青年一起走进了我们班的教室。校长说，因为工作需要，大队里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女知青许丽华老师来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原来的班主任马老师另有安排。

农村的孩子们没见过世面，哪里见过省城来的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啊？一下子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了，更不会用热烈的掌声表示热烈的欢迎啦！

倒是女知青许老师比较大方，毕竟人家是省城来的：

“同学们好！我叫许丽华，是咱们村知青组的。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新班主任啦，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

还是马老师老到：

“大家欢迎！”然后带头鼓起掌来，顿时全班掌声雷动！

一 

许老师本来下乡到我们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和其他知青一样，每天都要下地干活拉犁子、收玉米、种麦子的，可她刚来两个月怎么就到我们学校当老师了呢？这一直是我心中的谜。她扎着两个小辫，长着两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不胖也不瘦，下身老是喜欢穿着一条过膝的花格子裙子，一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虽然鼻音有点重，但听起来还是非常悦耳的。

许老师自然非常珍惜自己的新岗位，每天都是早早的来到学校，走进班里，察看同学们的到校情况，组织大家晨读。她教我们语文课，自然抓的更紧。其他老师的课她也非常认真，每次都是看到正式上课了，她才从后门悄悄地离开。有一天，她发现坐在前排的郭怀智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就约了我一起到他家家访，看看出了什么情况。

郭怀智在邻村一个只有20几户人家的牛楼村。因为村子小，人口少，他们村的孩子都到我们村的学校上学。说是邻村，其实还挺远的，得有两公里多的路，中间还隔着一条铁路，铁路旁边的壕沟里还有水，水不深，平时就垫上几块石头踩着就能过去。

那天是星期天，十月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令人感觉特别舒服。我在前边带路，一路上许老师问了我许多班里、学校里乃至村里的情况，我把自己知道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都告诉了她。过了铁路，下到铁路壕边，水有点多，几块石头上稍微有点沐过水。我连蹦带跳的就冲到了壕沟的对面，再回头看时，许老师还站在对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许老师，你跑起来踩着石头板过来就行！”

许丽华后退几步，试着跑着过河，可刚到壕沟边就急忙停了下来。

就这样试了几次，我一看没办法，就又回到壕沟对岸，我说：

“老师你把手给我，我们一起过河。”

她很不好意思地把手伸过来，就这样我们手牵着手，一步一步晃晃悠悠的闯过了铁路壕。

上了岸，当我们一起松开手的时候，许老师的脸刷的变红了，我的心跳也瞬间加快到了120次以上。说是我的老师，其实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自懂事有记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触摸一个青年女性的手，而且那手是又白又软，充满了温度。虽然从小吃的差、长得矮，但还是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感觉，算是懵懂了一下吧！

进了村子，很快就找到了郭怀智的家。说是个家，其实就是村头上的两间土坯房子，连院墙都没有，屋子前边杂乱无章地长着几棵槐树、椿树。听着有人来了，郭怀智第一个跑出来迎接我们，见到是班主任来家里了，心里边也就明白了老师的来意。进到屋里，郭怀智的母亲亲切地与我们打招呼，用吃饭的碗给我们倒了两碗开水。许老师便问起郭怀智怎么旷课好几天没上学的事。郭怀智和其母亲都沉默不语。过了好大一会，他母亲说：

“许老师实在对不起了，不是我们不想让怀志上学，还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实在是交不起学费了，得让他下学去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啊！”话没说完就抹起眼泪来。

原来，郭怀智一家五口人，父亲患胃溃疡穿孔，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二，看病欠下了一百多块钱的债，自今不能下地干活。才刚到十月，就穿上了棉袄棉裤，带上了口罩，拄着拐棍；母亲患有癫痫病，经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作，几次下地干活都昏倒在地里，差一点就死在了野外；姐姐郭玉华为了供两个弟弟上学，三年前就提前下学，到生产队挣工分养家了，今年才18岁；哥哥郭怀刚正在上初二，学习很好，正准备升高中。家里边实在是没钱供两个孩子上学，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哥哥怀刚上完初中再说，怀智就暂时不上了，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说。

听着郭怀智母亲的诉说，我环顾着四周，家里的“八仙桌”是用砖头砌的，桌面上的水泥皮由于太薄，已经磕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坑，里面的沙子都露了出来；桌子的两边是两条长条凳；屋子中间的吃饭的案板上，由于长年腐蚀有两块木板都掉下去了，形成了两个长方形的窟窿，几个吃饭的碗盘就放在案板上，不是有裂纹就是有缺口；地上东倒西歪的摆着几个小板凳，其他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最后我的眼睛落在了郭怀智的脚上，只见他穿着一双很旧的布鞋，两个脚大拇指头各顶开了一个洞，能看到脚趾头一动一动的。

沉默了好大一会，我和许老师对视了一下，便走出了郭怀智的家。回来的路上，许老师一句话也不说，自己走在前面，过铁路壕的时候也没有再害怕，自己蹦过了壕沟。

过了大约一星期，郭怀智又回到班上上学了。我问他同村的同学王凤云，他告诉我说，是许老师让他通知郭怀智来复课的，不知道谁为郭怀智补齐了学费。

我“哦”了一声，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

二 

同学张立峰的父亲是拖拉机厂的车间主任，母亲是五金公司的会计。家里条件好，自然穿的比较好，人长得又白又高，眉头左上方有一个牛添穴，特别好看，大家送他个外号，叫“小白兔”。（以下简称小白兔）

小白兔打了一手好乒乓球，每当课间休息、或放学后，他都会与其他班的同学在教室外的水泥球台上打球。有的同学很贱，经常捡了他的乒乓球便跑。他就追，同学们就扔来扔去，气得他又哭又骂。打闹中，小白兔总是吃亏的一方，经常被同学们打的鼻子流血。

小白兔就去告老师，许老师自然是狠狠地批评其他好事的同学，又是罚站，又是写检讨，又是赔礼道歉。

可越是这样，那些受到批评教育的同学，越是变本加厉的搞破坏，骚扰他打乒乓球。他们有的往球台上泼水、扔垃圾，有的把被当做网子的砖头推到、扔掉，有的把捡到的乒乓球直接踩坏！

没办法，小白兔再告老师，老师再惩罚那些肇事的同学。如此反复，小白兔在班里越来越孤立，大家都不跟他说话了。时间一长，他的学习成绩业一路下滑，人也变了个样，乒乓球也不打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变得少言寡语，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得了抑郁症。

许老师心很细，很快发现小白兔情绪不对。就找他单独谈话了解情况，小白兔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两天，一到课间休息，许老师顾不得上课的疲惫，拿着乒乓球拍主动喊小白兔打球。球技虽然不如小白兔，但捣乱的学生们都成了热情的观众，大家都忙着加油、捡球、喝彩，气氛很是融洽热烈！

又过了几天，班里有几名同学买了乒乓球拍，加入了打球的行列。一有时间大家都争着打。小白兔自然成了班里的教练，还组成了一个乒乓球队。许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在她的建议下，学校搞了一次乒乓球比赛，我们班包揽了前三名，小白兔理所当然地拿了冠军！从此以后，小白兔名声大震，精神大作，不仅当上了班里的体育委员，还被任命为校乒乓球队队长！

三 

一天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本来就很拥挤的厕所方向，不知是哪个学生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声喊了一声：

“不好啦！王建设用毛主席语录擦腚了！”只见一名学生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污染的纸，高高举向空中，近乎疯狂的转圈跑着。

这一喊，如同晴天一声惊雷，整个校园都乱了套！不明真相的同学们尾追着起哄，“打倒王建设！”“打倒现行反革命”的口号声瞬间响彻整个校园。

老师们闻讯从办公室跑出来，看到这一景象都惊呆了，心想不知哪个班的学生又闯祸了！一时都不知所措。

不一会，从厕所方向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同学，押着王建设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当天王建设就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学校很快就定性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一场轰轰烈烈的检举批斗活动就此开始了！

遗憾的是，王建设是我们班的同学，他去年升初中没有升上，又蹲级到我们班的。平时表现就有些木纳，加上它家里是地主出身，父母经常挨批斗，多少有些仇恨情绪，经常跟同学们打架，没少挨了批评教育，在班里比较孤立。

王建设是我们班的学生，首当其冲的是要先在我们班里批斗。学校对这件事很重视，校长、副校长都亲自到场坐镇。许老师先是让王建设上台做了自我检讨，紧接着是同学们上台发言。我是班长，自然第一个上台批斗，一组，二组，三组……组长们轮流上台发言。从他的家庭出身，到平时表现，再到学习成绩不好蹲级，说的王建设简直不是个人！

许老师最后作总结发言。她说，王建设平时表现还可以，这次发生这样的事，纯属偶然，绝对不是故意的，希望他认真改正错误，重新做人！

校长听了很不满意，本来不打算讲话的他，却突然站起来说：

“王建设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看他的出身就知道，他是仇恨毛主席、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有的老师、学生的发言是有问题的，特别是许老师，你首先要注意你的立场问题！还有你们班长的发言也很不深刻，必须重新认识问题，会后把新的发言稿交给我审查。”

过了两天，学校召开了全校师生参加的批斗大会。操场上，王建设被两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高年级学生押到了主席台前。愤怒的同学们一遍又一遍的高喊着“打倒王建设！”、“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毛主席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老师、同学代表分别上台发言批斗，时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又过了几天，公社教委在北关中心校召开了批斗大会，各个学校的代表又轮流上台发言批斗。我作为当事人班的班长，再次登台发言，又一次经受了锻炼和洗礼。

按说事情就该到此为止了。一天早上，许老师在班上说：

“同学们，王建设的事各级都已经批判过了，这段时间耽误了很多课程，从今天起大家都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来。希望大家不要歧视王建设同学，他也是一时糊涂，王建设同学自己也要放下包袱，振作起来，忘记过去，好好学习！”

连续几天，班里、学校里都很平静，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之中。

又过了几天，校长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摸样的老师来到我们班，他大声宣布：王建设已被开除学籍！许丽华因为立场问题已退回知青组，下地劳动改造去了！从今天开始，孙启元同志就是你们的新班主任。希望你们要好好听孙老师的话。转身又对孙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班就交给你了！”

说完用力拍了拍孙老师的肩膀，头也不回的走了。

四 

转眼50年过去了，真的是弹指一挥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许老师。当年她能从知青组到学校当老师，有的说她的父亲是省城的一个大领导，孩子虽然下乡了，但下面还是很懂事的；也有的说她患有一种叫红斑狼疮的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不能劳累，不好治，所以就到学校教课了。郭怀智三个学期的学费，都是她交的。

“小白兔”张立峰长大后到县百货商场工作。十年前，好不容易当上了总经理，朋友们为他设宴祝贺，可第二天就没再醒过来，五十多岁英年早逝。

郭怀智的姐姐郭玉华，嫁给了一个药厂的厂长，日过得非常富足。可惜年轻时出力过度，积劳成疾，百病缠身，60出头就撒手人寰了。

郭怀智的哥哥郭怀刚参加了1977、78年的高考，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副高退休。

郭怀智也通过高考，最后成了一名县级领导干部，现也已退休，在家享受生活。

王建设被学校开除后，就跟着别人搬砖盖房子，后来成了建筑公司的经理，前几年当上了村主任，现在是村支部书记了。

这些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