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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李兴甲 ‖ 谢庄谜冢:黄土下的千年悬案与善德丰碑

来源:本站    作者:李兴甲    时间:2025-09-23      分享到:


山东省邹城市太平镇腹地,静卧着谢家庄。村名的根须,深扎于金戈铁马的盛唐烟尘。相传唐初,大将尉迟恭随太宗李世民挥师东征,铁蹄铮铮,一路风尘。行至此处,铠甲沉重,人困马乏,遂解甲卸胄,暂得喘息。那铿锵甲叶落地的声响,仿佛一个凝固的瞬间,烙印在黄土之上,此地便唤作“卸甲庄”。千年光阴如水流淌,冲刷着记忆的棱角,“卸甲庄”三字在乡音俚语中悄然嬗变,化作“谢家庄”,最终凝练为今日的“谢庄”。一个耐人寻味的错位由此诞生:村名里嵌着“谢”字,村中却遍寻不着谢姓人家。这名字与姓氏的疏离,如同历史长河无意间遗落的一枚哑谜,无声地蒸腾着岁月深处的氤氲雾气,引人驻足遐思。每一次念及“谢庄”,都仿佛在叩问一段被时光稀释的传奇。

离谢庄东北约八百步,黄土地平缓的褶皱里,深藏着一座三国时代的坟茔。一千七百多个春秋流转,寒暑更迭,它静默如谜,将墓主的名姓彻底归还给了永恒的未知。那曾巍然耸立的圆锥形封土堆,据传高达四米,广逾三十米,如一座人工的丘陵,标识着地下世界的入口。然而,无情风雨是最耐心的雕刻师,也是冷酷的消解者,经年累月的冲刷剥蚀,早已磨平了它昔日的棱角与高度,只留下一个低缓、沉默的土丘,在野草枯荣间日渐消瘦,仿佛大地本身一个难以愈合的古老创口。

时间行至1986年,考古者的手铲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这沉睡千年的秘密一角。一次抢救性的发掘,让尘封的真相得以短暂重见天日。这是一座典型的夯土墓冢,沉默地指向南北。斜坡状的墓道,如同一条幽深的甬道,曾引导着亡魂通往永恒的寂静。墓室由青砖砌筑,其上覆着坚固的弧券顶,南北五米,东西四米,空间不算宏大,却足以安放一个时代的体面与尊严。当泥土被层层剥离,历史的碎片重见光明:青釉罐、铜镜……这些被时光摩挲过的遗物,带着墓穴深处的阴凉气息,骤然暴露在千百年后的阳光下。尤其是一对青釉罐,釉色沉静,穿越漫长岁月,依然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一件是盘口式,口沿优雅地向外微侈,肩部对称分布着四个实用的系耳,通体覆盖着如墨玉般深邃莹亮的黑釉;另一件则是直口短颈,腹部圆润饱满,稳稳立于平底之上,肩部同样饰以四系,颈部刻着简洁的弦纹,腹部则以绳纹增添朴拙的装饰趣味,通体釉层均匀,光洁如新,仿佛凝固了三国工匠指尖最后一丝体温与虔诚。它们不仅是冰冷的器物,更是那个遥远时代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无声证言。

这座无名无姓的三国古冢,其沉默的砖石、消蚀的封土、温润的釉罐,共同构成了一部无字的史书。它不再仅仅是黄土下的一处空间,而是成为一把钥匙,为我们艰难地开启窥探那个战乱频仍却又文化交融时代的一扇窄门——从森严的等级秩序在墓葬形制中的体现,到日常器皿的实用与审美趣味,乃至彼时邹鲁大地上的风土人情、生死观念,都凝结在这方寸之间。它的价值早已超越了谢庄一隅,如今作为济宁市文物保护单位,它被赋予了新的身份,在时光的继续冲刷中,得到了官方的承诺与庇护,继续向未来传递着来自三国深处的微弱而坚韧的回响。

谢庄的土地,仿佛一张被反复书写、折叠又深埋的史页。这里的黄土层下,历史堆积得格外厚重。寻常农事,犁铧只需浅浅翻动两三尺深,便常会惊扰到沉睡的古人——一块异样的砖石,一星朽蚀的骨殖,悄然提示着脚下世界的深邃与拥挤。而在谢庄与皇甫之间短短的地域内,竟赫然分布着四座规模宏大的王侯陵寝,如同大地上隆起的沉默句点,标记着逝去的权势与荣华。其中最为巍峨的一座,盘踞于中陶村南、南陶村西,其封土堆占地竟达十亩之广,傲然拔起六七米之高,即使在千百年风霜剥蚀后,依然能想见其初成时的磅礴气象。深入这些地宫,内部宽敞如地下殿堂,构造分为砖室与石室。那些砌筑墓室的青砖,形制硕大惊人,长可近半米,厚逾十厘米,单块重达十数斤,掂在手中,沉甸甸地传递着古代匠人的气力与工程的浩大。石室墓则更为精工,墓石之上常镌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瑞兽或神话场景。在南陶村发现的同类残石,线条古朴雄浑,经鉴定正是典型的汉代画像石风格,刀锋间流淌着那个时代的信仰与想象。墓中随葬之物,铜剑尚存冷冽锋芒,玉带凝结着温润贵气,陶盆陶瓮陶罐则盛满了朴素的生活气息。这一座座深埋的王陵,连同村东那座寂寂无名的三国小冢,共同构成了谢庄地表之下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被反复选作长眠之所的深厚福缘与绵长文脉。每一锹土的翻动,都像是在翻阅一部深埋的编年史。

然而,谢庄的厚重,不仅深埋于黄土之下,也曾鲜明地镌刻于大地之上。在那些沉默的古墓群落之外,曾经巍然矗立着一座特殊的石碑——一座以“善”为名、为魂的丰碑。它所铭记的,并非王侯将相的赫赫功勋,而是一位平凡女性马王氏用一生践行的涓涓善举。

马王氏,谢家庄马传卿的继母。民国二十四年修撰的《续修邹县志稿•人物志下》,以简练的文言为她留下了一幅朴素而温润的画像:“秉性温和贤惠,持身贤良谨慎,治家井井有条,教子以正道,尤以乐善好施闻名。”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传统乡土社会里理想女性的轮廓。但县志的笔触并未停留于此,它记录下了光绪二年(1876年)那场席卷齐鲁大地的恐怖饥荒。当赤地千里、饿殍枕藉的阴影笼罩谢庄时,这位普通的乡绅女眷,做出了不普通的抉择:她毅然打开自家粮仓!饥民涌来,她或慷慨赈济,或出借粮食。最令人动容的是,对于那些熬过灾年,捧着粮食前来归还的诚实乡邻,她竟当众将借据投入火盆,看那承载着债务与生存重压的纸片,在火光中化为轻扬的灰烬——这焚毁的岂止是借据?分明是压在穷苦人心头的一座山!她的善心细腻而持久。每逢青黄不接的艰难时日,面对囊中羞涩前来购粮的贫苦乡亲,她或是秤杆微翘,不动声色地多添斤两;或是包起几块干粮,悄然塞入对方手中。而当凛冽的北风开始呼啸,她又会翻检出家中旧棉絮,带领家人仆妇,飞针走线,赶制出一件件厚实的棉袄,披在那些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孤寡老人和无助孩童身上。寒风中裹紧的,何止是棉絮?那是将心比心的人间暖意。

人心是秤,乡情如碑。无需官府旌表,感念其德的谢庄百姓自发集资,为她立起了一座贞珉。碑文未作过多铺陈,只以四个浑厚朴茂的大字概括其一生——“乐善好施”。这简洁的铭文,胜过千言万语的颂扬,是乡土社会对至善至仁最朴素也最崇高的礼赞。马王氏,当之无愧!

据村中耆老口述,这座承载着乡土温情的“善”字碑,历经近百年风雨,至今仍存。然而,一个令人心绪复杂的景象是:它几乎已完全被经年的泥土所掩埋,唯余坚硬的碑额或碑身的一小角,倔强地拱出地面,如同一个被时光之手奋力按下头颅、却依然不肯彻底噤声的古老灵魂。它饱经风霜的躯体,与可能曾存在于兴隆寺的那些宣扬道德律令的告示碑不同。它并非自上而下的训导,而是自下而上的铭记;它镌刻的不是冰冷的规条,而是有温度、有血肉、被无数人亲历和传颂的善行。这座深陷泥土的碑,与地下沉睡的无数墓冢,形成了谢庄土地上最意味深长的对照:一边是帝王将相、无名百姓终归黄土的沉寂;另一边,是一种源于平凡却穿透岁月的人性光辉,即使被尘土覆盖,也未曾真正熄灭。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打捞这方土地“乡愁”最核心的经纬——那是在时光无情褶皱里,依然顽强闪烁着的对生命尊严的关怀、对邻里守望的笃信、对善行不朽的朴素信仰。这被掩埋的碑额,正是我们窥见古老乡村伦理风尚、自治精神与那份令人动容的淳厚民情的一扇窄小而明亮的窗。每一次对它的凝视,都是一次对失落温情的打捞,一次对“善”之根脉的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