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李兴甲 ‖ 寻访万章墓:在遗迹与迷雾间叩问先贤
初识万章,是在《孟子》的字里行间。其名凡二十二见,问难竟达三十八次。七章宏论,三万六千言,师徒相契,共铸儒学圭臬。万章得夫子真传,于治国修身、交友问学之道融会贯通,终成一代醇儒,其思其问,如星火隐耀于孟轲的煌煌光焰之下。
三百余载前,深秋。荒草侵径,木叶尽脱,萧瑟秋风裹挟着彻骨寒意。孔子六十四世孙,那位以《桃花扇》名世的孔尚任,自峄山归返济宁。车行途中,道旁一片萧疏白杨,一截残碑仆卧于衰草寒烟。他驻足审视,方惊觉此地竟是先贤万章长眠之所。拜谒之下,但见坟茔芜秽,碑碣倾颓,满目凄凉直刺心底。一股深沉的悲怆涌起,遂有《拜万章墓》诗行,墨痕淋漓,刻下彼时锥心之痛与怅惘。
三个世纪的风尘流转,又值深秋。我亦怀揣着同样一份沉甸的敬仰,踏上了山东省邹城市北宿镇万村以东的土地,去寻访那座在时光中沉浮的万章墓。
沿神道徐行,森森古柏如墨绿色的屏障,将尘嚣滤净。一座经今人精心修缮的殿宇,悄然静卧其间——这便是万章之墓。墓园规制方整,占地三千二百平方米。核心为三楹享殿,单檐硬山,前廊后户,依稀可辨旧时规制。殿内供案曾奉万章木主,今已杳然。享殿之后,墓冢隆起,浑圆如盖,数株虬劲苍柏拱卫四周,枝叶交叠,远望一片深沉的苍翠,凝固了岁月的重量。
谒墓的片刻欣然,终难驱散盘踞心头的重重迷雾。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碑,触到的仿佛是两千载凝固的缄默。这缄默之下,封存的是确凿的骸骨,抑或仅是飘荡于典籍间的传说?朝代兴替,兵燹频仍,邹鲁大地竟仍能存此一丘,已是奇迹。幸得近年(2011年)政府斥资修缮殿宇,整饬坟茔,新筑垣墙,并设专人守护。此刻眼前,古桧森然如故,享堂肃穆端凝,并于2013年获颁省级文保之碑。我默立冢前,凉意自碑石渗入指尖,叩问却自心底升腾:除却那团籍贯的疑云,为何后世对其思想中独立的光芒探照不足?这缕穿越千年的精魂,于喧嚣浮躁的今世,又能映照出何种澄澈?
迷雾,首先笼罩于墓址本身。清嘉庆《长山县志》便存三说:滕州一处,邹县西南十里(今北宿镇万村)一处,长山本县(今淄博张店)一处。三冢并立,孰真孰伪?我倾心于眼前这座万村之墓,非因桑梓之私,实因它遗存尚在,古意犹存,更有清光绪《邹县续志》为凭,载明成化县令张泰访得于此。其规制亦确系明代成化所筑。其后迭经认定(1985年济宁市保)、勘察(1990年),终得今日之貌。然民间口耳相传,谓万章祖籍山西,客死葬此,村中早已无万姓子孙。此说与坊间传抄的《先贤万子世系谱》(记前五十五世谱根由山西迁鲁)似有暗合,然谱牒真伪、迁徙年代与万章生时是否相契,皆成悬案。三冢并存,或真伪难辨,或为衣冠之冢?历史的尘埃,于此堆积尤厚。
万章桑梓何处?终成一桩悬案。这扑朔迷离的籍贯之争,不过是历史长河无情淘洗下,先贤肉身痕迹日益漫漶的一个小小缩影。肉身可朽,籍贯可湮,唯其淬炼的思想精魄,方是穿越迷雾的永恒坐标。守护这思想之光的火种,其迫切性,远胜于对一抔黄土归属的考辨。
既如此,与其在籍贯的迷宫中踟蹰,不如溯洄而上,直探那思想之渊薮。万章的精魂,究竟何在?答案,或许就蕴藏在他与孟子的那些机锋迭出的诘问与应答之中,散落在《孟子》的字里行间,等待拂去历史的积尘,显露其不为人知的璀璨棱面。
在《孟子》宏阔的思想殿堂里,万章的身影,常以一连串锐利的“敢问”显现。其问如匕,直指儒学核心:尧舜禅让的幽微真谛何在?士君子当如何立身于天地?交友之道何以“不挟长,不挟贵”?孝道又蕴藏着几重深意?诸如“伊尹以割烹要汤”、“敢问友”等著名诘难,锋芒毕露,穷追不舍,尽显其不盲从、不苟且、务求洞悉本源的思辨精神。
三万六千言的《孟子》七章得以成书,万章与有力焉。师徒砥砺,火花迸溅,终成儒学巍峨经典,泽溉千秋。然其卓然之思,尽数化入孟轲的宏大体系之中,其名遂隐于师门光华之后,如溪流汇海,其源难辨。
而在邹鲁大地的寻常巷陌、袅袅炊烟里,关于万章的传说,却如墓前那生生不息的古柏,在时光的罅隙里悄然滋长、口耳相传。其中,“登云鞋”的传奇,流传尤广。
传说虽以悲剧落幕,却将那“登云”的意象,深深楔入乡民的记忆。细味之,万章之“登”,岂是借神力凌虚?那分明是凭藉着无数个石破天惊的“敢问”为阶,步步向上,以思想的头颅叩击真理的玄关,终得以在《孟子》的巍峨殿堂里,登临精神之绝巅。
传说里,少年万章笃志向学,拜入孟子门下。每日披星戴月,徒步跋涉四十余里崎岖,其志弥坚。终一日,机缘得授仙家“登云鞋”,踏之则云雾自生,瞬息往返,学问遂一日千里。此说固然缥缈,然其内核,正是对他以“敢问”为梯,孜孜矻矻攀登思想险峰的绝妙隐喻。那一次次锐利的诘难,恰似敲击燧石,每每迸溅出照亮孟子沉思的火花,诱发出更为精微深邃的奥义阐发。可以说,正是万章这“打破砂锅璺(问)到底”的不懈叩击与逼问,如琢如磨,极大地砥砺并深化了孟子的思想,共同催生了《孟子》这部不朽的华章。那双鞋,实则是他追问精神的幻化。
日久,神异终难久藏。继母窥得奥秘,心生贪妄。她暗中仿制一履,伺机调换其一。翌日,万章踏云之际,一履真,一履赝,神力顿失,不幸陨落苍穹。其弟与地方官胶吉,亦因觊觎这通天之宝,相继招致天谴,祸及己身。神物自此杳然。
千载之下,我们或能从那飘渺的传说与残存的碑碣间,窥见一丝被历史遗漏的光泽。万章其人,恰似一位执着的“拾遗者”——在思想极易趋同的洪流中,他敢于立异,更敢于以“打破砂锅璺到底”的执拗,对一切看似天经地义之理穷追不舍。正是这份近乎偏执的追问,如暗流涌动,深刻地形塑了《孟子》的河床,使其成为奔腾不息的经典巨川。那煌煌七章,正是他以“敢问”为无形之履,在思想峭壁上不息“登云”的永恒碑铭。他提醒着我们:宏大历史的叙事之外,那些曾被尘埃覆盖的追问者、思辨者的幽微光芒,同样是人类精神星图中不可或缺的坐标。尤其在信息如潮却思维板结的当下,他那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执着叩问,不啻为刺破时代迷雾的一道锐利光芒。立于冢前,凉风拂过古柏。我深知,此番寻访与心底的叩问,或许终究难以完全探入他思想的渊深秘境。然而,这追寻本身,便是对那份古老“登云”之志最虔诚的呼应,是试图让那几近湮灭的精神光泽,在当代人疲惫的心灵幕布上,重新投下一道唤醒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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