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李兴甲 ‖ 灰城寻辉王
城市的血脉,深植于星罗棋布的古老村庄。而那些镌刻在泥土里的村名,常常是解开尘封历史密码的钥匙。邹城东郊十二公里,大束镇东南一隅,灰城子、钓鱼台、灰埠三座古村落,比邻而居,默守着一段共同的时光。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的名字,竟如三枚指向同一谜题的古老符印,共同牵引出一位扑朔迷离的春秋人物——“辉王”。
相传春秋之世,曾有“辉王”受封于此,其都城即今灰城子所在,时称“辉王城”。待王城倾颓,繁华散尽,此地渐次演化为村落,其名亦随岁月流转、乡音嬗变,由“辉”而“灰”,遂成“灰城子”。村畔大沙河,水清见底,白沙如练,游鱼历历可数。传说辉王常临此垂钓,其盘桓流连之地,后世便名之“钓鱼台”。辉王治世,为收赋通商之便,曾设“辉埠”。光阴荏苒,斗转星移,“辉埠”亦循着“辉城”的轨迹,在口耳相传中音转为“灰埠”。三村之名,如三缕坚韧的丝线,紧紧缠绕着“辉王”那模糊而庞大的身影,结下这跨越千载光阴的不解之缘。
回溯春秋战国,列国纷争如棋局。峄山脚下,邾国作为鲁国附庸,亦曾在此书写篇章。及至秦行郡县,邹城便奠基于邾国故地之上。自先秦以降,两汉、隋唐、宋元明清,此地方圆百里,县治绵延,文脉不绝,历史的沉积层愈发厚重。行走于今日邹城,历代文明的遗痕俯仰皆是,而灰城子遗址,无疑是其中最能引人穿越时空、发思古幽情的一处。
然而,盘踞于传说迷雾深处的“辉王”,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史册失载的一方诸侯?是口耳相传中被放大的模糊身影?抑或,仅仅是地名嬗变中诞生的一个美丽幻影?那座传说中的王城,又因何倾颓,最终被历史的尘埃彻底掩埋?带着这重重叩问,如同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踏上了前往灰城子遗址的寻访之路。
遗址静卧于灰城子村东南,背倚鸿山北坡,面朝大沙河南岸。一片高出周遭农田的台地,面积约五千平方米,便是这千年沧桑最沉默的见证者。文物保护碑静静矗立,是时光长河中一个现代的刻度。断崖裸露的剖面,将地层深处的秘密袒露:厚达一两米的灰烬文化层,如同大地凝固的烟云,其中夹杂着商代、西周的灰色绳纹陶片,俯拾皆是,触手可及岁月的粗粝。
历史的碎片深埋于此,等待着被唤醒。《邹县金石隘编》记载,清道光年间,此地(时称“虺城”)曾出土鼎、鬲、彝等青铜重器,其中一鬲残片上依稀可辨“永宝用”三字吉金。时光流转至1955年、1962年、1973年,村民又屡有惊人发现:出土的铜器,部分入藏省博,部分则如星散,不知所踪。所幸1973年出土的一组八件青铜礼器(盘、簋、匜等)得以保存于邹城博物馆,成为珍贵的物证。尤为重要的是,其中一件簋的内壁,清晰铸有十二字铭文:“伊授作簋用事于考永宝用之”。经专家依据器物形制、繁复纹饰及铭文风格综合研判,断为西周晚期之遗珍。
此地,相传乃商周时期东夷“虺王”所筑之城,故得名“虺王城”。考古的探铲亦不断揭示着往昔:大量陶器残片出土,制陶作坊的遗迹亦被发现。断崖之上,不同时代的印记相互叠压、交错——深厚的灰烬层、坚实的夯土层、商周的绳纹陶片、乃至汉代的几何纹砖瓦——它们如地层书写的无字史书,无声却雄辩地诉说着自商周肇始,绵延至汉代,长达一千五百余年生生不息的人类活动史。而这“虺城”之名,更如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一个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他是否就是辅佐商汤灭夏的开国元勋,一代贤相——仲虺?
仲虺,名莱朱,字仲虺,乃薛国(今山东滕州境)君主,华夏族裔。他是辅佐商汤革夏命、建商朝的开国元勋,一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亦被尊为薛姓得姓始祖。二十四岁承袭薛侯之位,励精图治,显露出非凡的才干。后慧眼识主,投效雄才大略的商汤,官拜左相,成为灭夏大业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其深邃的治国思想,载于儒家经典《尚书•仲虺之诰》。逝后,归葬于宋地(今山东曹县)。
其名“虺”的由来,浸润着浓厚的神话色彩:传说其降生之时,天际雷声轰鸣如“虺虺”(古之拟雷声),电光撕裂长空,形似蜿蜒巨蛇(“虺”古义亦指蛇),紧接着天降甘霖,解除了经年大旱。其父视此异象为天赐祥瑞,遂以“虺”为名,并依神示在其身纹饰赤蛇图案。因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故取字“仲虺”。
然而,谜团远未消散。当地学者侯祥斐先生敏锐地指出:仲虺确为薛国之君,但遍查史料,并无其北迁至邹城一带活动的明确记载。因此,将“虺王城”径直等同于仲虺所筑之城的说法,目前看来,仍是一个缺乏坚实证据支撑的推测,如同悬在历史迷雾中的一盏孤灯,引人遐想却难以坐实。
此地还背负着另一重历史身份:灰城子所在区域,旧称匡庄,相传乃西汉凿壁偷光、一代名相匡衡的故里。追根溯源,匡姓之始可溯至春秋鲁国:大夫施孝叔的家臣句须,曾任匡邑之宰(其地望,一说在河南长垣,一说即在此邹城匡庄),史称匡句须。其后人以邑为氏,方有匡姓。由此可证,春秋时期,此地确为鲁国一邑——匡邑。历史的层累,在此又叠上一笔。
踏遍这方浸透着时光的台地,我所寻觅的“辉王”,终究还是隐没于厚重的历史迷雾之中。传说如烟似幻,历史的真相或许永远沉埋于地底。然而,这孜孜以求的探寻本身,如同一次次虔诚的叩问,已然为这片沉默的土地,镀上了一层别样的、属于追寻者的光芒。
独立于高台之上,脚下是绵延的土层,眼前是汤汤流淌的大沙河。恍惚间,时光的壁垒仿佛消融:河畔渔猎的身影穿梭,陶窑的烟火袅袅升腾,邑城内的喧嚣声依稀可闻……先民鲜活的生活图景,如一幅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沿着河岸徐行,脚下踩踏的,是层层叠压的文明碎片。商周的绳纹陶片,西周簋上的吉金铭文,汉代的几何纹砖瓦,连同那“虺王”、“辉王”的缥缈传说,都深深沉潜于这方沃土之下,无声地交织、发酵,最终酿成一坛深邃而醇厚的历史记忆。
这些碎片与传说,虽未能确切指认一位失落王者的名讳,却如同大沙河那永不枯竭的流水,默默地浸润、滋养着后世文明的根系,使其愈发坚韧繁茂。这场追寻“辉王”的旅程,恰似追寻一缕穿透厚重时光帷幕的微光。纵然未能得见光源那辉煌的全貌,但在追寻的过程中,那源自古老岁月深处的温煦,已然真切地抚慰着心灵,照亮了我们理解自身从何处走来的幽暗小径。历史的终极答案,或许将永远深锁于地底,如同那未曾谋面的“辉王”。然而,这永不停息的求索本身所焕发出的微光,已然是流淌于我们文化血脉中的一束晨曦,它照亮来路,也昭示着文明不息探问的本能。
- 上一篇:上一篇:「微印史」王大中 ‖ 为鲁迅刻印的女篆刻家刘淑度
- 下一篇:下一篇:「民间文学」李兴甲 ‖ 寻访万章墓:在遗迹与迷雾间叩问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