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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卜凡亚 ‖ 诅咒

来源:本站    作者:卜凡亚    时间:2025-11-14      分享到:


电梯门“叮咚”一声,沉闷地缓缓开启。一股浓烈而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一条无形的灰黄烟蛇,猝不及防地缠住了萧鹏的鼻腔和喉咙。

那气味里浸透了香烟焦油特有的陈腐,又混着一丝劣质香水的刺鼻。萧鹏的鼻翼猛然翕张,像垂死的鱼在岸边徒劳挣扎,旋即转为强力的屏息,仿佛被灼伤般猛地扭转头,胃袋深处翻腾起一阵酸涩,令他作呕。

    即便脸上严严实实地戴着两层医用口罩,那烟雾中的尼古丁与焦油微粒依旧畅通无阻,沿着缝隙钻入鼻腔,肆无忌惮地刮擦着他敏感的喉腔。

“操……”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微而沙哑的咒骂,萧鹏咬着牙踏进这个方形的金属囚笼。电梯内壁光滑如镜,倒映出他此刻颓唐的面容——眼睑下两抹挥之不去的浓重黑影,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二十一楼顶层,不过几十秒的攀升,却仿佛是一场漫长的窒息。烟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凝滞、沉积、盘旋,每一个冰冷的金属表面都像是被反复熏烤过的案板,吸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指尖的颤抖传递着神经末梢的不安,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再次包裹住胸腔,像湿冷的淤泥堵死肺叶的角落。他盯着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13...14...15...”每跳一次,呼吸便艰难一分。

直到那液晶显示器定格在“21”,伴随着“叮咚”一声,他几乎是冲着出去,逃离身后的毒气室。进入家门,一股属于他自己的空气——室内兰花淡淡的馨香和书本的墨香扑面而来。他靠着厚实的门板急促喘息了好几下,方才缓过劲来。对香烟味天生排斥的他对每天的这种痛苦折磨而懊恼不已。

窗框是纯白的,没有一丝装饰,窗外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无声流淌。萧鹏摸索着按下开关,惨白的灯光瞬间充盈了狭小的客厅,毫无温度地映照着一切。他的手有些抖,在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拧开盖子一饮而尽。冰冷的水流冲进胃里,激得他打了个寒噤,却也暂时压住了咽喉的辛辣刺痛和阵阵翻涌的恶心。

次日清晨,当那股刺鼻的烟味再次萦绕在电梯里时,萧鹏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忍耐彻底崩断了。

打印周正的A4纸,贴在了电梯光洁的内壁上。上面的加粗宋体清晰明了:

电梯是封闭空间,为了所有邻居,尤其是老人和孩子的健康,请勿吸烟!让我们共同维护一个清新的环境。谢谢!

文字末尾,他还加了一个象征清新空气的绿色小树叶剪影。他将敬告特意贴在按钮上方的位置——那是所有乘电梯的人目光最容易触及的地方。萧鹏凝视着那几行字,退后一步审视了一下,又将纸张边角用透明胶带压严实,指尖透过纸背明显感觉到了电梯壁的凉意。

头几天,那浓雾般的烟味似乎真被几缕稀薄的风吹散了几分。萧鹏心中升起一丝几乎不敢确信的期盼。也许,一点微弱的善意提醒能唤醒抽烟人内心的良知。

第六天傍晚,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单元楼道的玻璃雨蓬,深秋季节寒意渐浓。萧鹏下班时,一踏进电梯那熟悉的金属囚笼,心猛地被甩进了万丈深渊。一种比以往更为复杂、更为肆无忌惮的烟味再次盘踞在电梯厢内,像带刺的藤蔓绕上照明灯管,在电梯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肆意攀爬。不仅尼古丁的气味刺鼻如前,空气里更弥漫开一种廉价酒精混合着汗水发酵的酸腐气息。

他仰头看到了那张打印工整的A4纸还在原位,只是原本清晰的“请勿吸烟”几个字旁边,被人用鲜红的马克笔潦草地打了一个扭曲怪异又硕大无比的大叉。那红色像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这是对他所写告示赤裸裸的嘲笑与践踏。而下方那片他用心勾勒的绿色树叶,被歪歪扭扭地加上了粗黑的根,竟变成了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图案。纸张上的墨迹张牙舞爪,狰狞嚣张,这深深刺痛了萧鹏的心。

马克笔那呛鼻的化学溶剂气味混合着烟草焦油,构成一场双重折磨。萧鹏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是冷?还是汹涌而来的失望和无助带来的生理反应?他死死咬紧下唇,口腔里瞬间扩散开一丝锈蚀般的铁腥味。

回到家中,外面的光晕透过冰冷的窗玻璃映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僵硬的亮斑。萧鹏没有开灯,直接把自己摔进了那张吱呀作响的电脑椅里。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断续传来微弱的风声。他背对着窗外的光亮,脸孔沉浸在黑暗里,连呼吸都像是锈蚀的轴承艰难运转发出的声音。电脑屏幕的幽光像一个深渊,映在他空洞的瞳孔上。那张画着大叉的挑衅图景和电梯里浑浊空气的挤压感在他脑神经上循环摩擦。他在椅子上不安地转动了几下,目光掠过墙角散落的广告设计草图。那些线条精准、意图和谐流畅的方案,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可笑。在密闭铁笼中的原始自私面前,文明的图纸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呆坐了很久很久,仿佛自身也变成这冰冷公寓中一件静止的摆设。

一张粗糙撕裂边缘的白纸,刺眼地被摁在了电梯光滑冰冷的镜面上。萧鹏的动作带着一股冰冷的绝望,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上是用记号笔肆意涂抹开的、硕大无比的字:

    电梯内抽烟者,必穷三代!!!

那三个浓黑得几乎要渗出血来的巨大惊叹号,像三根倒悬的、冰冷的石锥,无声地悬挂在电梯顶灯惨白的光晕之下。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苍白的请求,只有这赤裸暴戾、散发着原始诅咒味道的简短句子。

这是他所能想出的最后反击武器。当理性规劝化为被嘲弄的笑柄之后,原始社会的恶毒诅咒似乎成了唯一选择。他退后一步,仰头盯着那几个充满煞气的狰狞文字,那巨大的惊叹号似乎能刺穿天花板。角落里小小的金属监控摄像头,一个几乎无人会注意的红点,如同蛰伏的小虫,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次日黄昏,薄暮冥冥,城市的天际线开始溶入暧昧的紫色。萧鹏拖着沉重麻木的脚步走进了单元门厅。玻璃大门闭合的沉闷声响,像是锁紧了通往毒气室的入口。他站在电梯光洁如镜的门前,那冰冷平滑的表面映出他同样紧绷、带着几分疲倦的身影,眉宇间刻着深刻的竖纹。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徒劳地上下蠕动,但那个熟悉的吞咽动作此刻只能加剧咽喉深处的干涩紧绷。烟味……那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噩梦气味……会不会再次勒住他?电梯门上方的红色楼层数字在机械地跳动变化。那扇门仿佛变成了一堵墙,隔着它,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在狭窄空间里沉积、盘旋的样子。

电梯门“叮咚”一声,金属咬合的闷响在楼道里回荡。萧鹏站在门前,手指悬在按钮上迟迟未动。那声音像是某种古老的召唤,又像是某种未知的审判。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却依旧残留着昨夜残留的烟味——那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让他近乎窒息。

“妈的……”他暗自咒骂,手指终于重重按下按钮。金属面板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是某种锁扣被解开。电梯门缓缓滑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难得的清新。

    萧鹏愣住了。

他站在电梯门口,迟迟没有迈步。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烟味竟然神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清新剂的味道。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确认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否真实。

    没有烟味。

真的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踏进电梯,脚步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电梯内壁光滑如镜,倒映出他错愕的表情。他抬头看向那张贴在镜面上的白纸——“电梯内抽烟者,必穷三代!!!”那三个巨大的感叹号依旧狰狞,但此刻却显得有些滑稽,像是某种荒诞的预言被意外应验。

 

    电梯开始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萧鹏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他闭上眼睛,试图从记忆中翻找出那股顽固的烟味——那味道曾经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折磨着他。在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甚至在深夜的梦境里。他记得那些被烟味熏得睁不开眼的早晨,记得那些在电梯里被迫吸二手烟的愤怒,记得那些贴在墙上被无视的告示,记得那支被画上大叉的绿色树叶……

但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电梯“叮咚”一声停在21楼。萧鹏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镜面上的那张白纸上。那三个感叹号虽然刺眼,但此刻却像是一种无声的胜利宣言。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诞。

“真的……管用了?”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晚上九点多,萧鹏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夜色如墨,车辆如流。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是一片遥远的星海。他想起白天在电梯里的那一幕,那种突如其来的清新空气,像是一场意外的救赎。

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低头望去,看见清洁阿姨正蹲在单元门廊前,费力地整理着一堆废纸板。她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佝偻,但动作却娴熟利落。萧鹏披上外套,下了楼。

     “阿姨,”他走近,声音在空旷的门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两天……电梯里是不是干净不少?”

阿姨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洞明的笑意。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嗐,是呢!那纸老灵哩!”她咂了下嘴,眼神里带着一丝调侃,“那几个老烟枪啊,以前跟在自家堂屋似的,烟头随手乱扔,烟灰弹得满地都是。现在?”她伸出粗糙的拇指,朝车棚阴影处指了指,“乖乖,都躲那棚子底下吞云吐雾去喽!”

萧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缩在车棚下,夜色中,那些身影显得格外滑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到了角落里。

“唉,人呐……”阿姨摇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好话听不进,就吃这一套。”

萧鹏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抬头望向高楼林立的城市,每一扇窗后都藏着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挣扎与妥协。而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却又意义非凡的事。

那张白纸上的诅咒,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人性中最脆弱的部分。它不是威胁,不是恐吓,而是一种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对贫穷的恐惧,对命运的恐惧。那些烟客们或许不在乎健康,不在乎环境,但他们无法不在乎那个“穷三代”的诅咒。因为在中国人的骨子里,贫穷不仅仅是一种生活状态,更是一种原罪,一种无法洗刷的耻辱。

萧鹏突然笑了。他想起那些被踩在脚下的告示书,想起那些被无视的绿色树叶,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的愤怒与无奈。而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人性的弱点,有时候恰恰是改变世界的钥匙。

他转身上楼,脚步轻快而坚定。电梯里的空气依旧清新,而他的心里,也仿佛有一扇门被轻轻推开,透进一缕久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