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刘恩滕 ‖ 静静的堡垒(小小说)
九一医院的大门朝西开,往来的救护车总带着急促的鸣笛,卷起门岗前的尘土。正值仲夏,暑气蒸腾,蝉鸣聒噪,红砖墙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就在大门右侧几十步远的地方,一座圆柱状的堡垒陷在半人高的蒿草里,像个沉默的哨兵,守着八十多年的光阴。
陈老汉推着卖菜的三轮车经过时,总会停下来歇口气。车斗里的菠菜还带着露水,他摸出根纸卷烟,对着碉堡的方向弹了弹。
“又来看它们了?”门岗的保安笑着打招呼。
陈老汉没抬头,烟卷上的火星明灭不定:“不是看,是陪它们说说话。”
他今年八十六了,年轻时在医院当杂役,如今耳朵背得厉害,但眼睛还亮。保安扯着嗓子说话,他也只当是风吹过蒿草的沙沙声。听老辈人说过,这座堡垒是日本人留下的,1938年春天立起来的,那会儿医院这片还叫“东大营”,是日军英井联队的驻地。堡垒墙厚三尺多,子弹打上去只留个白印子,上下三层都有枪眼,最大的那个能钻进半个人,架着机枪能扫到泗河大堤。
“我爹当年就死在这墙根下。”陈老汉往堡垒那边努了努嘴,手指向东北角,“他给日本人搬砖,累晕了,被一枪托砸在太阳穴上,就没再醒过来。”
保安年轻,没听过这些。他只知道这些堡垒是文物,1984年就立了保护碑,红漆字早褪成了浅粉色,碑身被孩子们画得乱七八糟。但陈老汉记得清楚,碑上写的“碉堡”两个字,其实该叫“杀人台”——他小时候躲在庄稼地里,亲眼见过日本兵从枪眼里探出头,对着跑反的百姓扣动扳机。
“那会儿这附近没这么多楼,一眼能望到火车站。”陈老汉眯起眼,像是在穿透时光的烟尘,眼前的门诊楼、停车场都渐渐淡去,露出一片灰黄色的土地。“堡垒顶上有探照灯,夜里一打开,跟白天似的。谁要是敢靠近,枪子儿就跟下雨似的。”
年久失修,堡垒腐蚀得厉害,墙皮剥落处露出红砖的内里,像翻出的伤口。陈老汉说,那是1945年秋天,地方武装用土炮轰过,没炸开,倒震落了不少砖。日本人跑的时候,把枪啊炮啊都带走了,就留下这些空壳子。”他伸手摸了摸堡垒的石基,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摸到了一块冰。“可我总觉得,墙里头还卡着子弹头,砖缝里还嵌着血。”
陈老汉慢慢站起身,拍了拍三轮车的车帮。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着相机拍照,说要写篇关于堡垒的文章。
“写吧,”陈老汉对着堡垒轻声说,“多写写那些枪眼,写写墙有多厚,写写咱中国人的骨头,比这砖石还硬。”
三轮车吱呀作响地走远了,堡垒却依旧像个蹲在地上的老人立在那里,静静地守着什么。往来的人脚步匆匆,有人看一眼,有人没在意。可它就在这儿,不声不响的,像个老祖宗守着家。
风过蒿草,沙沙地响,堡垒上的砖缝里,好像有光在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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