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木生 ‖ 两棵树
那是1983年底,来到这座小城安家,先后遇到两棵树,让我至今难忘。
这座小城却有古树,比如那棵据说是唐朝的古槐,古槐所在的那条南北街也因它而得名“古槐路”。我所遇到的这两棵树,也就是数十年的树龄吧,其中的一棵榆树却已显老态,树身还有些佝偻,枝桠也不能太过伸展。另一棵,我开始以为是柏树,可又不太像,后来以其挺直曾经以为是杉木。因为它的高与直,当然是先睹为识,是有一天抬头欣赏、脖酸低头才发展其身旁的那棵榆树。正好榆树有一个矮的偏枝,让我伸手可握,还拉了几下引体向上,也才记住了它。
它们所处的那块地与我上班的单位很近,就在红星路上,也就碰来碰去地如朋友一般了,有时我还会与同行的夫人一起,围着它们转上几圈。时间久了,夫人与我竟然各有所好,她觉得那棵老榆亲近,我却喜好那棵又高又直的柏杉。夫人会于冬季,伸手抚去老榆因弯曲而存于身上的雪,还会轻轻地拍拍它,问:“不冷吧?”柏杉细挺的身子生铁一般,雪无法站定,即使粘上薄薄的一溜,也会迅即被风吹走。而且还因为柏杉的高,而能预知风向与早炙阳光,也就长得更显其快与苍绿、也越发地引人瞩目,就有别的一些人也来围着它转着圈看。
柏杉几乎不见其四季的变换,越发地高深莫测着。而那棵老榆,则有着自己的四季。柏杉越长越靠近天庭,傲然于人间;老榆则越活越贴近于大地,连自己的影子也明明白白地投放在尘埃里。有些年时兴街头经济,就有卖針头线脑或瓜果梨枣的市民或郊区的农人,将自己的小摊布摆于老榆下,累了乏了干脆就将有汗碱尘土的背脊靠于弯曲的榆树身上。他们有的也会仰脸看看那棵又高又挺的柏杉,便怯怯地挪闪开一些。
我却感到了柏杉的孤独。那是一个秋之月夜,一个人去百花公园踱步,路过它们,停下来逗留。老榆几乎成了月下的一堆易被人忽略的暗影,而无瑕的月正在柏杉的胸间,仿佛一枚胸章,零星的星星竟是那样的邈遥。诗情勃动于胸,就有似乎理解的笔墨,用“清高”去描绘那戴着闪亮胸章的柏杉。
是一个干旱的春季吧?清晨,我看到柏杉铁样的身上,有隐隐的湿从上往下地洇,高高的柏杉正机智地承着高空的露水,悄然地享有与把玩。
老榆怎么不见旱时的焦急呢?这里那里,还在枝上开起了一串串的榆钱。一位环卫大姐,就在收拾停当了街道之后,过来大把大把地撸榆钱。树矮,好够,我才看到榆钱的好看,银白淡黄里,满满的都是新与香。环卫大姐边撸边夸:这榆钱真嫩,煎成托一炖,比啥都香。我倒想起老家的榆钱,还凑热闹给环卫大姐说:“用水淋淘一下,晾干一些,洒上面粉一蒸,再用蒜泥一拌,也好吃呢!”我们相视莞尔,不仅忘了身旁的柏杉,也忘了手下的老榆。树不会说话,却会笑,我突然发现,那一朵朵一串串的榆钱正笑着呢,在树上笑,在我们的手上笑,在环卫女工的塑料袋中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成了老榆粉丝,会有事没事地在它身旁停留。会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温暖从它的身上枝桠上散发开来,连它周围的事物也有了温暖光泽。
我又是个恋旧的人,仍然对那棵高拔的柏杉有着向往与尊敬,觉出它的好,觉出它不同流俗的清高,也知道它所经历过的坎坷。让我震惊的是,一个初夏的四月天的夜晚,我在它们身边盘桓浏连的时候,竟被柏杉狠狠地咬了一口。猝不及防间,只看见那棵柏杉还没有完全恢复树形时的蛇的怖影。我浑身都是小米粒!惊惧中记起一部古书上所说的蛇树一节:它会以一种人间尊贵的树种立世,只有它咬过人并喝上了人血,它才能真正变成那种高贵的树而被人间崇尚。而且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有着冰冷汁液的树蛇,在它临死之前,又会蛇心复萌,要找到一个能够咬噬的人类。
它不知道我曾经被毒蛇咬过,已经有了部分的免疫力,不会致死。我狠狠地捏紧靠近脖颈的伤口,一点点地挤出青绿中带着血丝的毒液,却并不悲伤,只是担心它是临死前的一咬,还是同情它的不久于人世,并庆幸咬的是我而不是一个没有抗体的人。
真正的悲伤袭来,还是老榆树枯竭与死去的时候——10年前2010年的3月7日。那时我在美国,就请在家的夫人去到已经全部干死的老榆树跟前吊念,夫人去了,还落了泪。我回国,老榆树已经不在,听说是被一位住在棚户区、捡拾废品的老汉锯走。那个人一定是为了全家做饭并取暖而锯走了它,而且,老榆树一定会在那样穷家的灶堂或炉膛里,欢快地燃成金子一般的火焰。
2020、7、12日下午写成于方圆垦荒斋,有写成后的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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