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钱玉珍 ‖ 两代单传的暖 (散文)
九十年代末的泗水县干休所,阳光总带着点懒洋洋的暖。大院里的老槐树落了又绿,常能撞见那样一幅画面:半大的少年背对着前路,双手紧紧攥着一双胖乎乎的手,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是《红高粱》里那支泼辣的调子,只是“妹妹”被他硬生生改成了“爷爷”。
“爷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少年倒着步子,脚后跟碾过水泥地,发出细碎的声响,眼睛却不住往后瞟,生怕爷爷脚下磕绊。被他牵着的老人,脸上沟壑里都淌着笑,僵硬的嘴角努力咧开,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欢喜都盛在里头。帕金森病让他的身体沉甸甸的,每一步都像陷在泥里,却还是跟着孙子的力道,一寸寸往前挪。
这老人原是个响当当的离休干部,八十岁的人生里,大半辈子都带着股爽朗劲儿,养花、打球、下棋,样样透着精气神。可帕金森病像两只无形的手,慢慢抽走了他的力气,让曾经爱动的人困在了轮椅和床榻间。幸好身边有这个宝贝孙子——两代单传的独苗,从落地起就被老人捧在手心,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一家三代住在一起的日子,总飘着饭菜香和笑声。孙子会趴在棋盘前陪爷爷杀几局,棋子敲得木桌咚咚响;也会搬个小马扎坐在奶奶跟前,戴着老花镜给她剪指甲,剪到兴起还会做个鬼脸,逗得老两口直乐。那些细碎的热闹,是金钱都换不来的暖。
直到红本本的录取通知书寄来,欢喜里才掺了涩。孙子要去远方读大学,这是家里头一个走出小城的孩子,爷爷奶奶望着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孙子,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家人去外地上学,真实又高兴又恋恋不舍,感觉心里空了很多。
孙子去上学了,电话线和信纸成了牵念的绳。孙子在电话里讲大学的新鲜事,爷爷就在那头“嗯”“啊”地应着,偶尔含糊地说句“好好学”。可挂了电话,老两口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总会悄悄抹泪。孙子更惦记家里,信里写满了“爷爷今天有没有多走几步”“奶奶的心脏病犯没犯?”字里行间都是内心的牵挂。
蝉鸣扯着长调的六月,教室窗外的梧桐叶绿得发亮,孙子的心思却早飞出了课堂。他得知爷爷又住院了,顿时,课本上的公式变得模糊,课堂上的讲解飘得老远,他只盼着日历能被风掀得快些,再快些,好让暑假的脚步早点踏进门。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尽量透着轻松:“家里有我和你爸呢,你安心考试。暑假要不报个补习班?或者出去打份工,也算历练历练。”
他攥着听筒,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妈,学习和历练啥时候都能来,可我能陪爷爷的日子有限,我回去,既能照顾他,也能替你们分担点家务。”
终于盼到放假,他背着半旧的帆布包,几乎是跑着冲进医院病房。病床上的爷爷让他心头猛地一揪——此刻脸虚浮着,眼睛半眯着,像蒙着层雾。见他进来,老人眼角忽然滚下两颗泪,顺着松弛的脸颊往下淌,洇湿了枕巾。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发酸的眼眶,再转过来时,脸上已堆起笑:“爷爷,你看谁回来了?”
走到床前,他轻轻拭去爷爷的泪,小心地把老人揽进怀里。爷爷的身子沉得像块浸了岁月的石头。“我一回来,您的病就得吓跑喽。”他凑在爷爷耳边,声音软乎乎的:“回家咱还下象棋,我让您车马炮。” 爷爷眯着眼,嘴角慢慢牵起个笑,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
他知道,爸爸为了爷爷,把青岛的办事处都停了,整日守在家里;妈妈既要上班,又要两头跑,眼下的黑眼圈比熊猫还重。“这阵子医院我守着。”他跟爸妈说,语气笃定:“爸,你在家照看奶奶,给她做口热乎饭;妈,你还得上班,该我表现表现了。”
于是,病房的日子被他过得像首规律的小诗。清晨天刚亮,他就端着温水给爷爷擦脸、刷牙,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喂饭时,总要先把粥吹得温凉,一勺勺送到爷爷嘴边,见爷爷咽下去了,才敢喂下一口。药片掰成小粒,混着温水送服,他总记得哪样饭前吃,哪样饭后吃。病房里的时光,总被孙子的声音泡得暖暖的。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病房,他就搬个小凳坐在床边,给爷爷按摩胳膊腿。从肩膀到手腕,从大腿到脚踝,力道不轻不重,捏到爷爷舒服地哼出声,他就笑着说:“您看,这胳膊还挺有劲儿呢。”
护士来给爷爷挂吊瓶时,他总会先快手快脚地垫好枕头,把爷爷的胳膊摆到最舒服的角度,药瓶举到眼前,对着标签看了又看,确认再三才放心。病房里的时光,便在他的絮絮叨叨里变得轻快——讲大学课堂上老师被同学问住时的窘态,讲足球队赢了比赛后大家把队长抛起来的疯样,讲宿舍夜聊时谁的梦话最离谱。那些鲜活的片段从他嘴里蹦出来,像撒了把阳光。
爷爷听着,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些微亮的光,嘴角也跟着轻轻动。他又凑到爷爷耳边,问:“爷爷,再讲讲您当年打鬼子的事呗?我最爱听您说怎么打鬼子了。”爷爷便会用含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讲到激动处,手会猛地抬一下,像是还握着当年的枪。孙子就跟着叫好,拍着巴掌说:“爷爷真厉害!”“爷爷,再讲讲您当海军那会儿,军舰开在海上是不是像坐过山车?”他凑得近,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好奇。爷爷便眯起眼,浑浊的瞳孔里像是落进了星光,含糊地讲起炮声、浪涛声,讲见到国家最高领导人时,手心攥得全是汗,眼泪止不住地流。孙子听得入神,时不时拍着大腿叫好,引得同病房的老人直乐:“这孩子,比收音机还能逗乐。”
护士换针时也总夸:“大爷,您这孙子可是打着灯笼难找,心眼细,嘴又甜,还幽默,可真是块宝,比金子都稀罕。”同病房的老人也跟着点头:“一个顶仨,又能干又贴心,很少遇到。”爷爷听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得堆起来。
爷爷出院那天,阳光好得晃眼。孙子从家骑来那辆锈迹斑斑的人工三轮车,擦得锃亮,把爷爷接回了家。出院回家后,爷爷的精神头一天天足起来。
盛夏的一天,他给爷爷戴上草编遮阳帽,水壶灌满凉白开,正准备用三轮车带着爷爷去老槐树下乘凉,爷爷却指着门外,含混地说:“桥……泗河……”他心里一动——爷爷年轻时总带着自个儿织的渔网,在泗河大桥下网鱼,那是老人最鲜活的记忆。“走!咱就去泗河大桥!”他刚应下,爷爷却拍了拍车座,非要自己骑。孙子哭笑不得:“爷爷,您这是想当老顽童呀?”爷爷咧着嘴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拗不过,他提议玩剪子包袱锤。本以为爷爷手脚不便,反应会慢,没曾想老人家脑子灵光得很,三两下就赢了。爷爷笑得口水直流,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孙子只好依着他,小心翼翼把爷爷抱上车座,将他的脚放在脚蹬上,自己一手扶着爷爷的腰,一手掌着车把,慢慢往前推。车轮碾过柏油路,发出“吱呀”的轻响,爷爷蹬了没几下就喘起来,摆摆手要下来。孙子便骑一段,推一段,累了就扶着爷爷在路边歇会儿,慢慢朝着泗河大桥挪。
由于急着出门,孙子没戴帽子,趿着拖鞋就去了。来回十多里路,到家时脸晒得像熟透的红苹果,脚指头磨出了血泡。到家时,他一瘸一拐地扶爷爷进屋,爷爷看着他这模样,浑浊的眼睛里又要滚出泪来,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着,嘴里“呜呜”地哼着,像是在心疼。孙子赶紧抹了把汗,故意挺起胸膛:“爷爷可是老革命,打鬼子的英雄!我这点伤算啥?能为您效劳,光荣着呢!”爷爷听了,忽然竖起大拇指,含混不清地说:“我的孙……没白疼……”
过来两年,日子刚有了点亮色,奶奶却突然脑血栓偏瘫在床,话也说不出来。爷爷站在奶奶病床前,原本就僵硬的脸彻底没了表情,眼圈一直红着,像揣着块冰。孙子蹲在奶奶病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把脸贴在她脸上,声音软软的:“奶奶别怕,现在医术好,肯定能好起来的。”
出院后,家里爷爷奶奶的卧室成了临时病房。两张床靠西墙一个,靠东墙一个。他找了个硬壳本,工工整整记上生活表:六点给奶奶翻身,八点喂爷爷喝小米粥,十点给两人烤电……连奶奶不爱吃菠菜、爷爷吃药后要喝口蜜水,都记得清清楚楚。给奶奶喂水饺时,他总是先在自己嘴里嚼碎了,再用小勺一点点送到她嘴边,生怕呛着。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张病床上,也照在他忙碌的身影上。那些琐碎的日子,被他用耐心串成线,一头拴着牵挂,一头系着温暖,在岁月里慢慢酿成了最醇厚的酒。那些旁人看来琐碎又辛苦的事,他做起来却甘之如饴。
寒来暑往,日历被撕了一本又一本,奶奶在床榻上躺成了岁月的剪影,爷爷的脚步也愈发迟滞,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一步也离不得人。这个家,便成了没有白大褂的病房,每个人都成了最尽心的护士。
有一年寒假里,孙子看到自己的爸爸,日子被切分成无数细碎的片段。天不亮就起身,趁着妈妈上班前照看两位老人的空当,匆匆往菜市场赶,手里的菜篮子总装得满满当当。回来便扎进厨房,接着是洗不完的衣物尿布,喂饭时要哄着,喂药时要算着时辰,按摩时力道得拿捏得刚刚好,连扫地板都轻手轻脚,怕惊着浅眠的老人。只有等妈妈下班回家,爸爸才能攥着把蒲扇,到干休所大门口站一站,跟老邻居说上几句闲话,目光却总瞟着家的方向,不敢走远。
有一次,孙子撞见了揪心他的一幕:看到爸爸刚给爷爷换好尿布,擦净身子,转身就见奶奶床上也弄脏了。一米八的汉子僵在两张床中间,脊背绷得像块铁板,愣了一阵,忽然转身冲进洗刷间。孙子跟过去,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哽咽声,不多时,父亲红着眼圈出来,脸上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照旧拿起抹布,一遍遍擦拭。
晚上,他拉着妈妈的手说:“爸太难了。从前在单位管着那么多人,现在天天围着尿布、药碗转,心里肯定憋得慌。我不在家,他要是急了,您多担待点,俩人心疼着点对方。”妈妈摸着儿子的头,眼眶湿了——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懂得疼人了。
孙子给爷爷奶奶建的生活档案越来越厚,字里行间都是琐碎的暖。他又想着,趁老人脑子还清楚,索性建了份履历档案。怕记不准,特意拉着母亲找到有关部门,一笔一划抄下爷爷奶奶的生平,连哪年入党、哪年立功都写得明明白白。那时只想着方便填表格,谁也没料到,这份档案会成日后最珍贵的念想。
2007年的冬天,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上。奶奶病故两年后,尽管全家人精心照料着爷爷,他老人家还是在亲人的呼唤中,闭上了眼。料理后事时,单位调爷爷的档案,却发现不知在哪一环遗失了。一辈子枪林弹雨走过来的老革命,临了连份生平都凑不齐,全家人急得团团转。
灵堂里,爷爷身上盖着鲜红的党旗,脸膛安详得像睡着了。孙子望着爷爷,忽然想起自己建的那份履历档案,忙让守在灵前的妈妈赶紧回家取。妈妈摸黑往家赶,院子里的大黄狗不知怎的,一整夜都在哀嚎,声音悲怆得让人心里发紧——它好几天没见着老主人了,许是知道这院子里,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声音了。
妈妈攥着那份手写的履历档案回来时,指尖都在抖。泛黄的纸页上,孙子稚嫩却工整的字迹,清晰地记着爷爷的一生。这成了送老人最后一程的礼物,比任何悼词都来得郑重。那些年喂过的药、擦过的身、熬过的夜,终究化作了最实在的孝心,替老人稳稳当当地,合上了人生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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