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钱玉珍 ‖ 从县社灶台到街巷香飘:一只扒鸡的传承密码
中华美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纵观中华美食的5000年的发展,据不完全统计,中华美食发展到今天,小吃的种类已不下20万种,这一切,无一不在见证着中华美食文化的博大与繁荣。
素有“中国泉乡”盛名的山东泗水县,泗河、泉水浸润得这方水土自带三分温润。在县城新兴社区开发区的西端,长岭饭店便静立在这片渐次生长的热闹里。院子不算阔绰,六个单间紧凑排布,却总被往来的食客填得满满当当,经年累月,烟火气从未淡过。
食客们爱这里,大抵是贪那份实在。消毒柜里刚取出的餐具还带着暖手的温度,瓷碗瓷盘亮得能照见人影;饭菜是街坊邻里都认的家常价,分量却给得毫不含糊;跑堂的师傅们嗓门亮堂,递菜时总带着句热乎的叮咛。而真正勾着人一再回头的,还要数那道“县社扒鸡”——油亮的色泽裹着酥烂的皮肉,一筷子下去,骨缝里都渗着老汤的香,这是长岭饭店最挺括的招牌,也是刻着时光印记的味道。
提起“县社扒鸡”,绕不开泗水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那方老院子。人民路17号的门牌,曾是多少泗水人熟悉的坐标。自1949年以“推进社”之名诞生,到1950年更名“供销合作总社”,再到1983年定名为“供销合作社联合社”,三十多年的改制更名,像一圈圈年轮,也记录着泗水供销合作社联合社所辖十二个基层社、八个社属企业的变迁与成长。
1982年的春天,我踩着刚抽芽的绿意调入县社基层科,日日与全县十二个基层供销社的饮食服务行业打交道。那时的供销系统饭店,是泗水人舌尖上的江湖。杨柳、柘沟的芝麻大烧饼,面香混着芝麻的焦脆,趁热咬下去能烫得直哈气;泉林的绿皮咸鸭蛋,轻轻一磕,红油便顺着蛋壳的裂缝淌出来,蛋黄沙糯得入口即化;还有炝得喷香的花生米、筋道耐嚼的杠子馍、夹着腌菜的烧饼卷、烙得金黄的菜火烧……这些藏在供销社饭店里的风味,是七八十年代泗水最鲜活的市井气息,也是刻在一代人记忆里的家常滋味。
1989年的夏天,泗水县城的风里还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县社招待所就在这时悄悄立了起来。食堂跟着招待所一同开张,归在它的旗下经营。那时的招待所,说是县城里的“体面地”一点不为过——客房的被褥总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食堂的饭菜更是精致得能与后来的圣源酒店媲美。县里的重大会议、上级领导的接待,多半安排在这里,院子里,时常停着一排排汽车、自行车,屋里的谈笑声能顺着窗缝溜到街上。
食堂藏在县社办公楼北边,一排1200多平米的平房铺展开来,与西头接着栋二层小楼当餐厅,最东头的厨房总飘出勾人的香味。三位师傅各守着一方灶台,灶火一旺,便把日子炒得活色生香。相师傅的“烧杂拌”里,海参、木耳、肉片在浓汁里缠缠绕绕,一口尝得到满堂鲜;“霸王别姬”更是排场,甲鱼与鸡同炖,汤色清亮,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杨师傅的“青龙卧雪”是素中妙品,黄瓜丝铺在白糖上,青脆裹着甜润;“孔雀开屏”则见功夫,鱼片码成孔雀开屏的模样,红的椒、白的蒜,像给盘子开了朵花。高师傅的手艺更显巧思,“绣球鱼”圆滚滚滚裹着淀粉,在油里一炸,金黄得像团小太阳;“金鱼闹莲”用胡萝卜刻出鱼尾,衬着翠绿的菜叶,仿佛真有小鱼在盘里游动;凤头丸子、四喜丸子更是扎实,咬开时肉汁能溅到嘴角,满是家常的温厚。
这手艺,原是经了心的。早在1984年,相师傅还是县社食堂主厨时,就曾揣着满心虔诚,去肥城参加过泰安市供销社的烹饪培训班,学的正是德州扒鸡的手艺。鸡这东西,自古就被称作“五德之禽”——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这“五德”透着儒家的温文,恰好合了泗水这片浸润着孔孟气息的土地。寻常人家祭祖、待客、过节,桌上总少不了一盘鸡,它是宴席的脸面,也是日子的吉兆。
相师傅常说:“那时的课听得入迷。专家讲,扒鸡与烧鸡不同,它的魂在‘扒’字上,是偷了扒肘、扒牛肉的功夫,讲究个慢火细煨,让滋味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德州扒鸡最绝的是‘百味入,本味存’,酥烂到筷子一戳就能分家,却不塌不烂;香气浓得绕梁,吃起来却清爽不腻,老人孩子都能嚼得动,说是‘和中温润,滋气补虚’,一点不假。老师边讲边演,把传统加工的七道绝活拆解得明明白白:选鸡要挑那精神抖擞的,烫毛得掌握好水温,开膛得利落不伤肉,定型要讲究姿态,老汤得是传了几代人的陈酿,火候得像照看孩子似的盯着,最后那道挂汁更是点睛,让鸡身裹上一层油亮的琥珀色。连煮鸡的配方也倾囊相授,多少花椒、几两桂皮,都记在相师傅的小本子上,回来后在灶台上一遍遍试,直到锅里飘出的香味,能勾得整个县社的人都探头探脑。”
相师傅把那次肥城之行看得比什么都金贵。课堂上,他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老师颠勺的手腕、下料的时机,手里的笔在本子上沙沙跑,生怕漏了半个字;休息时别人扎堆闲聊,他却捧着笔记琢磨,遇着不懂的就追着老师问,直问到心里透亮才罢休。
回来那天,他背着帆布包踏进食堂,脸上带着点神秘的得意,冲同事扬下巴:“别看各县都去学,我做的扒鸡,保管比他们正宗。”几位厨师凑上去追问,他才眉飞色舞地揭开谜底:“德州扒鸡的魂在配方。大课上讲的我记牢了,可总觉得还差层意思。下了课我揣着点心去老师家,磨着他多讲几句。许是我那股子钻劲打动了他,老师竟把课堂外的诀窍也教了——哪些料要提前用酒泡,老汤里得加哪味草药提鲜,这些都是书本上没有的。”说这话时,他手里的炒勺在灶台上轻轻敲着,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
那时没什么网络,故事全靠嘴传。相师傅做扒鸡时,给防疫检查团和来学习的同行们念叨那些老典故。“康熙三十一年,德州西门外有个叫贾建才的,把煮过了火的鸡拿去卖,偏有个秀才吃了直叫好。后来康熙微服私访尝过,直接定为贡品呢!”他讲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见过那热闹场面。而锅里的扒鸡正咕嘟着,油香混着料香漫出来,听故事的同行早被勾得频频回头。等鸡一上餐桌,趁热撕块肉塞进嘴里,酥烂的皮肉裹着醇厚的汤汁,连骨头缝里都浸着鲜,哪里还舍得停下筷子。
就这么着,“县社扒鸡”成了招待所的金字招牌。泗水城的人都知道,县社食堂的扒鸡得赶早去吃,去晚了准卖光。外地来的亲戚朋友临走,行李箱里总得塞两只;开会的干部们散了场,也不忘拎一只回去给家人尝尝。食堂的平房渐渐坐不下了,县社领导干脆把办公楼一层的房间腾出来当餐室,照样天天满座。
后来市供销社的领导来视察,尝过扒鸡后直咂嘴:“同一个老师教的,怎么就你们县社的扒鸡格外有滋味?”这话传到相师傅耳朵里,他正在灶前翻鸡,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嘴角慢慢翘起来,眼里的笑啊,比刚出锅的扒鸡还暖。
时光在灶台上的油烟里悄悄转了个弯,1988年,相师傅解下了系了半辈子的围裙,高师傅接过了县社食堂的主厨大勺。高师傅这辈子仿佛就是为灶台而生的,从拿起炒勺那天起,就再没放下过。1986年从金庄供销社调到县社食堂时,他带着一身练就得炉火纯青的功夫,后来又多次进省市供销系统的厨师培训班,在厨艺大赛的灶台前,凭着手底的真本事,把一道道拿手菜做得让评委点头称赞,硬是在一众高手里头拔了尖。他常说,相师傅传下来的不仅是菜谱,更是那句“毫毫克克的配料一厘不少,分分秒秒的煮制一秒不差”的老话——这是扒鸡的魂,丢了它,味道就散了。
转眼到了2000年,泗水县联社的老企业像秋后的叶子,一片片落了。高师傅站在空荡荡的老食堂里,闻着墙缝里还残留的扒鸡香,心里头拧成了疙瘩:“企业没了,扒鸡不能没;手艺传了这么多年,断不得。”那年五月,他在开发区寻了个地方,把自己的名字嵌进了招牌里——“长岭饭店”就这么开了张。他带着两个儿子守在灶台前,手把手地教。宰鸡时刀刃要贴着骨头走,烫鸡的水温得掐着秒表看;开膛洗鸡,里里外外得扒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绒毛都不能留;盘鸡的造型更是讲究,得像只卧着的凤凰,姿态得舒展好看。涂色、炸鸡、杈鸡、煮鸡,直到起锅凉透,每一步都像在完成一件精密的手艺活。儿子们学得专注,刀刃越来越稳,火候越掐越准,日子久了,手上的老茧和父亲的渐渐重合,连看火候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如今,长岭饭店里,一个儿子守着老地方,把烟火气续得旺旺的;另一个儿子在龙城社区开了“常岭扒鸡店”,让那股熟悉的香味飘进了新街坊的日子里。他们不只是在卖扒鸡,更是把泗水人舌尖上的记忆,一筷子一筷子地传下去。这门手艺让他们在烟火里安了身,也成了泗水城饮食文化里一抹鲜亮的底色——就像泉眼里的水,看着寻常,却滋养着一方水土的滋味。
老话说“民以食为天”,食物里藏着的,从来不止是温饱。那只在锅里咕嘟着的扒鸡,熬煮的是几代人的匠心,盛放的是一方人的念想。它从供销社的老食堂里走来,带着七八十年代的市井气,又在新时代的烟火里扎了根。这大概就是传统美食的魔力:它用最实在的滋味,把岁月的故事、文化的根脉,一点点喂进人们的心里。护住这口味道,就像护住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能打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记忆,也能让往后的日子,始终有滋有味,有根有据。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郑莉莉 ‖ 奶奶仙逝两周年祭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包容 ‖ 梦幻三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