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散文 >
济宁文学

「评论」贺文键 ‖ 书法“叛徒”沃兴华走了——丑书时代的终结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7-19      分享到:


2025年7月16日上午8点28分,上海东方医院的晨光里,一支曾搅动书坛风云的毛笔永远停了笔——这位被传统书法家指为“叛徒”的沃兴华,终于走了!

这位与肺癌抗争八载的书法家,生命最后三个月在重症监护室中度过,仅能以流泪或微笑回应友人的问候。当他的夫人宣布“丧事从简,不举办追悼会”时,中国书坛一面争议旗帜悄然倒下,留下一个未竟的书法革命现场。

孤勇者的抗争

消毒水气息弥漫的病房,成为沃兴华最后的战场。八年前肺癌晚期的诊断未能折断他的笔,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雄健精神。医生们惊叹于他的顽强生命力——当病魔侵蚀躯体时,他的艺术意志却愈发坚挺。直到三个月前感染导致病情急剧恶化,被迫转入重症监护室,他仍通过微妙的表情与世界对话:友人问候时,他眼角滑落的泪水和嘴角艰难浮起的笑意,成为这位“书坛叛逆者”最后的语言。

病榻上的抗争恰似他书法生涯的隐喻。在传统书法界眼中,沃兴华如同闯入瓷器店的莽牛,用“形式构成”理论撞碎了千年书写传统的神圣框架。他宣称:“书法是线条对空间的分割”,观众第一眼应感受“笔墨与余白构成的图式”,而非辨识文字内容。这一宣言在1990年代的书坛引爆海啸——当同行们还在争论临帖的忠实度时,他已将书法拖入视觉革命的洪流中。

争议风暴的核心

沃兴华的艺术实验在书坛划出一道深壑。传统派指责他“毁灭书法”,前卫艺术界却嫌他“不够激进”。2022年一篇檄文更直指其理论“比丑书危害更大”,批评他将书法家身份从文人转为“艺术家”的宣言,是要“彻底否定传统”。风暴中心的沃兴华却以冷峻逻辑回应时代变迁:当毛笔书写被键盘取代,书法在数码时代必须通过视觉化才能存续——“变文本为图式,变阅读为观看”,他如殉道者般宣称,“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笔锋成为理论的手术刀:

材料革命:在粗麻布、木板甚至金属表面书写,将书法从文房清玩的阶级属性中解放

章法颠覆:创造“乱石铺街”式布局,故意打乱行气,让字形在冲突中迸发力量

笔法解构:打破中锋用笔的金科玉律,侧锋、逆锋、散锋并用,构建独特“破体”系统

丑书之名与碑学之魂

“丑书”标签如影随形,但沃兴华的回应充满思辨锋芒。1995年第六届中青展后,“丑书”批判浪潮中,他在《论妍和丑》中犀利指出:当代书法的迷茫源于“丑的缺失”——当传统派死守“已经枯萎的妍”,那些继承丑类美学的作品却被“一个丑字祭起屠刀”无情封杀。

他通过金文拓片研究获得美学启示:腐蚀严重的残破拓片竟比清晰初拓更具“浑厚苍茫”的金石气——“书法越精致越无味”成为他接纳斑驳笔墨的美学宣言。

这一发现激活了敦煌写经、墓志残纸的美学合法性,也意外贯通了碑学与帖学的血脉。少年时苦练颜真卿《多宝塔碑》打下的浑厚根基,成为他颠覆传统的跳板。从米芾处学得“态”(欹侧造形),自王铎处获得“气”(连绵章法),沃兴华的“破体”实则是碑帖融合的生命体——表面离经叛道,内里流淌着传统的血液。

师道传承的圣火

2015年,病骨支离的沃兴华强撑身体录制纪录片《惊世之笔—一代宗师赵冷月》,镜头前的字字句句浸透深情。

十年前,他受赵先生家属之托筹办“赵冷月诞辰100周年书法大展”,只因一句朴素的托付:“与书法界人士不熟”。对恩师的回馈成为超越生死的承诺。

赵冷月晚年变法时力排众议“将字写丑”的勇毅,被沃兴华称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图腾。他清晰记得先生书斋中那副对联:“一往无前莫如八十九十”——这般高龄仍持守革新魄力,早已熔铸进沃兴华的艺术基因。更震撼他的是恩师临终细节:卧床不能执笔时,仍以头示意保姆翻动字帖;遗体被发现时,手指竟呈永恒握笔状。这份殉道者姿态,成为师徒间跨越生死的精神传递。

迷雾中的拓荒者

沃兴华的探索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传统艺术现代化转型的集体焦虑。在复旦大学文博系的讲台上,这位出版30余部专著的学者,提出书法面临五大时代挑战:创作主体从文人变为书法家、功能从文本式转为图像式、交流方式从小范围变为展览会、展示空间从传统建筑变为现代建筑、电脑取代手写使书法彻底艺术化。他率先将书法置于全球视觉文化语境中,推动这门古老艺术直面当代性命题。

书法家曾翔的评价格外犀利:“沃兴华是这个时代可能最有价值的一个书法创作者。其他人写得好是好,但对历史,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人必然留下。” 

理论家陈振濂则看到更深层意义:沃兴华的争议本身即是思想解放的催化剂,在当代美育启蒙中扮演“左图右史”角色。当迷雾笼罩书法前路,沃兴华以自身实践验证着转型的可能——“那些在迷雾中独行的人,哪怕踩空一步,也拓宽了路的边界”。

星辰不灭

上海东方医院窗外的阳光掠过病床,沃兴华的生命刻度停在七十载。遵照遗愿,没有追悼会,没有隆重的告别仪式,如同他笔下的“乱石铺街”,只留下自然的痕迹。但书坛的震动才刚开始:争议者失去批判的标靶,追随者顿失精神的灯塔。那个说“书法要先看图式”的叛逆者,带着他的笔墨走了。

沃兴华书房里,赵冷月“一往无前莫如八十九十”的教诲依旧悬于壁上;书架上《书法技法通论》等三十余部专著沉默伫立。当电脑取代毛笔,展厅取代书斋,他穷尽一生解答的命题仍在回荡:书法能否在数码时代活出新鲜感?

他临终前未能目睹的晨曦中,争议未息,探索未止。但每个面对斑驳碑拓或提笔欲破陈规的人,都将听见那个上海教授留下的箴言:“历史不会记住模仿者”。丑书时代或许终结,而书法现代性的长征,此刻才真正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