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赵海涛 ‖ 老一中广场羊汤
晨光刚漫过微山县城,商业街老市场里的羊汤香气已经漫了半条街。我站在"广场羊汤"的招牌下,看蒸腾的白雾裹着肉香从玻璃门窗里涌出来,在晨光里凝成细碎的水珠,恍惚间竟觉得自己还站在四十年前的微山一中广场东南角——那里也曾有这样一口沸腾的大锅,有个单眼的师傅用长柄勺在汤里搅动,勺沿碰撞铁锅的叮当声,混着学生们的笑闹,成了我整个青春年代最鲜活的背景音。
在微山县城的地图上,奎文路像根透亮的扁担,一头挑着老运河的粼粼波光,一头挑着微山湖的万顷荷香。老微山一中就坐落在这条街的中段,红砖墙长满爬山虎,下课铃一响,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便像潮水般涌出来,从东门出口涌进那个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体育广场。
那时的广场是县城的心脏。西边的看台漆成褪了色的天蓝色,运动会时挤满呐喊的学生;东边的篮球架下永远有挥汗如雨的少年,篮球砸在水泥地上的砰砰声能传到半条街外;跑道边的梧桐树底下,常围着一群下象棋的老者,马走日象走田的吆喝声里,混着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响。而广场的东南角外墙下,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棚屋,就是广场羊汤最初的模样,后来也称“瞎子羊汤”,后者甚至比前者更有名。
广场沿文化街的一溜门面是随看台高低顺势而建,呈外高内低之势,坐到最里边站起时得时时小心碰头。但没人在乎这些。掀开门帘的瞬间,羊汤独有的醇厚香气便会猛地扑过来,带着炭火的温度和骨头的清鲜,把秋冬的寒气都挡在门外。汤馆师傅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左眼戴着黑布眼罩——那是后来的事了,起初他两只眼睛都亮堂着呢。他总在灶台后忙活,大铁锅里的羊骨和羊肉翻滚着,汤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像撒了片碎金。
"师傅,来碗羊汤,多加点肉!"穿校服的学生们挤在灶台周围,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五角、一块钱的毛票。那时的羊汤五角钱一碗,白瓷碗里堆着颤巍巍的羊肉,汤是琥珀色的,撒上细碎的葱花,浇一勺红亮的辣椒油,再配上刚从隔壁烧饼炉里拎出来的长条烧饼——热烧饼要撕开泡进汤里,吸足了汤汁的面瓤变得绵软,咬一口,饼香混着肉香在嘴里炸开,连带着寒窗苦读的疲惫都消散了。
那时的广场羊汤,是学生们的秘密基地。考试考砸了,来碗羊汤配烧饼,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却也暖了心;得了好成绩,加上一块钱的肉,仿佛那是对自己最好的奖赏。连课间十分钟,都有人跑过来买个烧饼,就着窗口飘出的香味啃,好像这样就能攒足下午上课的精神。
关于"瞎子羊汤"这个名字的由来,听说有个很让人唏嘘的故事。有一年腊月十五的凌晨,寒风卷着雪粒子不停抽打着汤屋的门帘,煮肉的汤锅已冒起热汽,师傅刚刚向炉膛里加了两铲煤炭,就听见"轰隆"一声闷响,接着是铁锅倒地的哐当声,一股焦糊味混着浓烟涌了出来。
"里面炸了!炸了!"外面路人叫喊。有人冲进去时,看见师傅正捂着左眼蹲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不停滴在地上。旁边的煤堆里,半截烧焦的雷管还冒着青烟——后来才知道,是买来的煤炭里混了这东西,添进炉膛时受热炸了,飞溅的炭火正好灼了眼睛。
师傅歇业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广场东南角像缺了些什么,学生们路过时总会往锁着门的棚屋望一眼,连打篮球的少年都像是没了劲头。等他再开张时,左眼就多了个黑布眼罩,有人试探着喊"瞎子师傅",他愣了一下,随即用长柄勺敲了敲铁锅:"来咧,刚煮好的羊汤!"
没人觉得这称呼含有恶意。就像微山人喊"刘瘸子烧饼"、"独臂张豆腐脑"一样,名字里藏着的不是嘲讽,是带着疼惜的亲近。仿佛那只伤眼不是灾祸的印记,而是岁月刻下的勋章——这师傅是熬得过苦难的,他的羊汤自然也熬得住时光。
从那以后,"瞎子羊汤"的名号就传开了,比"广场羊汤"更响亮。师傅依旧每天天不亮就烧起锅,只是添煤时会格外仔细地挑拣煤块。学生们照旧来喝汤,只是递钱时会多一句"师傅慢点"。
广场羊汤能在微山人的舌尖上站稳脚跟,靠的从不是名字里的故事,而是锅里的真功夫。
每天晚上,师傅都会定点去城南的宰羊户家。不是现杀的小山羊绝不用,非得是长足月的本地山羊,肉嫩而不柴,骨头里的髓也刚好凝得饱满。他挑羊有个诀窍,捏捏羊腿的肌肉,看看眼珠的清亮,再闻闻皮毛的腥气,一句话不说,就能断定这羊的好坏。有回宰羊户想把前一天的羊混进来,被他一眼识破,从此再不敢糊弄。
羊肉和羊骨要在清水里泡足三个时辰以上,把血水泡净,捞出来用沸水焯一遍,再放进大铁锅里。添的水必须是老井的井水,微山县城的老井水质绵甜,煮出来的汤自带清冽。大火烧开后撇去浮沫,再转小火慢炖,整整四个钟头,直到羊骨裂开细缝,骨髓融进汤里,汤面才会浮起那层透亮的油花——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寡,全凭师傅的火候拿捏。
我曾站在灶台边看他煮汤,铁锅大得能装下半头牛,他握着长柄勺在汤里搅动,勺底刮过锅壁,把沉在底下的肉渣都翻上来。"汤要翻着滚才鲜,"他郑重地说,"就像人活着,得动弹着才有精气神。"
出汤时的讲究更多。先舀一勺汤把碗烫热,再码上切得匀匀的羊肉,肥瘦得搭配着来,瘦得精道,肥得流油。葱沫要切得细如发丝,撒在汤上像层绿雾。最关键的是那勺辣椒油,是用羊油炼的,拌着十多种香料,辣得醇厚,香得绵长,却不抢汤的本味。
配汤的烧饼也有讲究。得是街对面老李的铺子烤的,面要发酵得刚好,烤时用上好焦炭,饼皮烤得焦脆,掰开后里面是层层的面瓤,带着麦香。热烧饼不能马上泡汤,得先晾半分钟,让热气散掉些,这样泡在汤里才不会烂成糊糊,而是吸足汤汁后依旧带着韧劲。
微山人喝羊汤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老汉们爱配着早酒喝,一碟花生米,调上半碗熟羊肉,二两微山湖老扁酒,滋溜一口酒,呼噜一口汤,额头冒汗时再把烧饼掰碎了泡进去,末了把碗底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咂咂嘴说句"真舒坦"。学生们则狼吞虎咽,先把肉捞完,再三五口喝完汤,抹抹嘴就往学校跑,书包上常常还沾着葱花。
这锅汤,盛着的哪里只是羊肉和骨头,分明是微山人的日子——热辣辣,香喷喷,带着烟火气,也带着人情味。
2007年夏天,微山一中要搬迁的消息像块石头投进校园的静水里。新校区在县城南部,宽敞明亮,可学生们谈论最多的,却是广场要拆了,广场羊汤不知要搬到哪里去。
后来,广场开发成了商品房。推土机碾过跑道时,扬起的尘土里仿佛还飘着羊汤香。听说最后关门的一天,师傅煮了满满一锅汤,谁来都给盛一碗,不收钱,只是说:"以后不管搬到哪,汤还是这个味。"
师傅确实没让人失望。他先是在文化街北头胡同租了个小门面,后来又换了二三个地方,位置再偏僻,可老主顾总能找得到。有人从外地开车回来,导航直接搜"微山广场羊汤";微山一中出去读大学的学生,很多放假第一天就背着行李往汤馆跑;当年一中的老学子们也常带着孩子来喝汤,指着招牌对孩子说:"这个汤馆可是我上学时最常来的地方。"
这次回家,我从老同学那打听到,广场羊汤搬到了商业街的老市场里。顺着肉香找到地方时,正看见师傅在灶台后忙碌。他头发已近全白,黑布眼罩已经摘下,但握勺的手依旧稳当,舀汤时手腕一扬,汤线像道金黄的弧线,稳稳落进碗里。
"来碗羊汤,多放辣椒油。"
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右眼亮了亮:"听着耳熟,是老一中的学生吧?"
"嗯,85级的。"
"那得给你舀勺好汤。"
他笑着转身,长柄勺在锅里搅了搅,果然多盛了些凝脂般的骨髓,"当年总跟个小胖子一起来,是不?"
我愣在那里。四十年了,他竟还记得。老陈毕业去了美国,我们也已二十多年未见,可我每次喝羊汤,总会想起他掰烧饼时认真的样子。
找了个露天的小方桌坐下,碗里的汤依旧是琥珀色,葱沫鲜绿,辣椒油红亮。咬一口刚出炉的烧饼,泡进汤里再捞出来,那股熟悉的鲜香漫过舌尖时,心中不禁涌出无限感慨。周围的食客们吃得正酣,几个老汉端着酒杯碰得叮当响,说的还是浓浓的微山话;穿校服的少年狼吞虎咽,书包扔在脚边,和当年的我们一模一样。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微山人总念着这口羊汤。它不仅仅是一碗汤,而是奎文路的晨雾,是广场的喧嚣,是青春时的欢笑,是离乡后的牵挂。它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流逝的岁月,一头拴着不变的乡愁,让无论走多远的微山人,总能循着这缕香气,找到回家的路。
师傅掀开锅盖添羊骨时,我看见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像微山湖永远不息的浪。这锅汤,熬了几十年,熬白了师傅的头发,熬失了广场的旧影,却熬不散微山人骨子里的念旧与执着。就像这县城里的老运河,水流了几百年,岸边换了模样,可水的味道,从来没变过。
白雾又从锅里涌出来,模糊了师傅的身影。我知道,只要这口锅还在沸腾,只要这香气还在微山的街巷里飘荡,那些关于广场、关于青春、关于家的记忆,就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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