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种衍洋 ‖ 记忆中的柴火灶
微山湖区农村的锅屋里,柴火灶蹲踞角落,由泥砖垒砌,上嵌一口黝黑铁锅,锅沿经火舌舔舐泛着古铜色。灶台边,玉米秸秆、麦草、干芦苇码放整齐,散发着田野气息。这普通土灶,是当地农家生活标配,它是农耕文明最质朴的生动写照,也珍藏着无数家庭的岁月故事。
天还未大亮,墨色的天空中,星星已显露出倦怠之态,慵懒地挂在那里。此时,母亲便轻手轻脚地起身,与那柴火灶开启一场默契十足的对话。她先是往灶膛里铺上一层柔软的麦秸,随后,一根火柴“哧”地一声擦燃,星星点点的火苗瞬间在灶膛里欢快地跳跃起来,仿佛一群灵动的小精灵。母亲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将玉米秆一根接一根地续进灶膛。随着秸秆的不断加入,火势渐旺,火苗欢快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水汽也在热力的作用下升腾起来,与灶里跃动的火光相互拥抱、交融,氤氲出一片朦胧而温暖的雾气,将整个厨房都温柔地包裹其中。
这时,二姐也加入到这场清晨的劳作中。她坐在灶台旁,双手握住风箱的拉杆,有节奏地拉动起来,“啪嗒、啪嗒”的声响,与柴火在灶膛里燃烧发出的“噼啪”脆响,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和谐美妙的晨炊交响乐。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旋律里,厨房渐渐苏醒,新一天的生活也由此拉开帷幕。
那时,小小年纪的我最爱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她就像一位技艺精湛的指挥家,手中的锅铲便是她的指挥棒。不同的食材,在她的“指挥”下,需要不同的火候。豆角要大火爆炒,方能保持其翠绿的色泽与爽脆的口感;茄子则需小火慢煎,才能使其绵软入味。神奇的是,母亲与二姐之间似乎有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不用母亲吩咐,二姐总能精准地掌握火候,根据锅中食材的变化,适时调整风箱的节奏,让灶膛里的火苗忽高忽低,如同在跳一支古老而灵动的舞蹈。
当饭菜的香气如轻盈的精灵,顺着厨房的门缝,悄无声息地弥漫到整个屋子时,父亲也恰好扛着锄头,踏着泥土的芬芳从田间归来。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享用着母亲精心烹制的饭菜,欢声笑语在屋内回荡,这便是平凡日子里最温暖、最幸福的时刻。
柴火灶是极有灵性的,它陪伴着一家人度过了无数个春秋,在不同的季节里,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冬日里,寒风凛冽,呼啸着掠过村庄,吹得人瑟瑟发抖。但只要柴火灶生起火,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不仅能烹饪出热腾腾的饭菜,那余温还能缓缓地暖热整个锅屋。一家人围坐在柴火灶旁,一边烤着火,一边拉着家常,寒冷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灶门口,总会放着一个铁皮水壶,在忙碌的日子里,它总是温着一壶开水。劳作归来的家人,一进屋便能喝上一口温热的水,解去一身的疲惫与燥热。
那口神奇的大铁锅,就像一位拥有魔法的大师,能将简单的食材变得无比鲜美。母亲用它做出的发面炕馍,外皮酥脆,咬上一口,“咔嚓”作响,内里却柔软蓬松,麦香四溢;猪肉炖粉条,汤汁浓郁醇厚,粉条吸饱了肉香,软糯筋道,猪肉炖得软烂入味,入口即化。这些美味的食物,早已深深渗入我的记忆肌理,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当想起,味蕾便开始雀跃,心中满是温暖与怀念。
灶台上方,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在屋顶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那深浅不一的黑色印记,宛如一幅独特的抽象水墨画,记录着土灶陪伴这个家庭走过的漫长岁月。灶门处的板凳,被无数次地坐过、蹭过,表面早已被磨得发亮,每一道划痕、每一处磨损,都诉说着曾经无数个烧火做饭的晨昏。母亲就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用最朴素的食材,精心为我们烹调出最温暖的时光。在那些清贫的日子里,柴火灶就像家的心脏,跳动着希望的火焰,为一家人的生活注入生机与活力。
据《说文解字》记载:“灶,炊穴也。”从远古时期开始,我们的祖先自学会用火后,便懂得用土围火煮食,开启了人类烹饪的新篇章。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灶具不断演变发展。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烟波浩渺的微山岛汉墓考古发掘中,一批造型精巧、结构合理的陶灶惊艳现世。这些汉代陶灶不仅在灶台、烟囱、火眼等细节处设计精妙,更巧妙融入了通风、聚热等实用功能,与现代灶具的核心构造形成跨越千年的呼应。这一重要考古发现,以实物为证,确凿表明早在汉代,微山湖区一带,先民已掌握先进的制灶工艺,灶具设计便已初具现代雏形,为研究古代生活智慧与工艺演进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看似平常的家庭柴火灶,还暗合五行之道:锅由金属制成,属金;柴取自草木,属木;水化作饭食,滋养生命;火推动烹饪进程;土筑成灶台,承载一切。五行相生相克,在这小小的柴火灶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中医认为,柴火饭最养人。柴火燃烧时,均匀的热力传递,能让米饭受热更加充分、均匀,煮出的米饭口感软糯,香气四溢。而且,锅底灰可入药,学名为“百草霜”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灶心土也是一味中药,能止血,在过去缺医少药的农村,这些都发挥过重要的作用。这哪里是简单的炊具,分明是农耕文明的智慧结晶,凝聚着祖先们的生活经验与智慧。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如今,各式现代化厨具如潮水般涌入人们的生活,迅速取代了柴火灶。电磁炉干净整洁,没有烟熏火燎;微波炉方便快捷,听不到柴火噼啪;集成灶功能多样,却看不见火苗欢快地舞蹈。那些曾经围着灶台转的温馨场景,那些家人之间一叫一应的家常对话,都随着柴火灶的消失而渐渐远去。
然而,记忆中的柴火饭香,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发清晰起来。每当闻到类似的香气,或是看到与柴火灶有关的画面,儿时的种种回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土灶消逝了,但那些温暖的记忆,就像灶膛里的火星,永远在心底闪烁着微光。那是母亲的味道,是家的温度,是永远无法复制的乡愁,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我心灵深处最柔软、最珍贵的存在。
- 上一篇:上一篇:「诗歌」黄河 ‖ 千秋德政醒吏魄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于延法 ‖ 麦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