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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卜凡亚 ‖ 驩城酥菜汤里的烟火气

来源:本站    作者:卜凡亚    时间:2025-05-06      分享到:


微山湖东畔的驩城大集,每天在拂晓前便早早醒来。

  当微露的晨曦刺破湖面的薄雾,路边的花草还垂悬着露水,空气中氤氲的潮湿与鱼市荡来的腥咸,谱就成了独特的乡间晨曲。

  赶集的人有的肩挑萝筐,有的蹬着三轮车、自行车,有的拉着地排车.....都陆陆续续往驩城集市上聚拢。车轮碾过露水的沙沙声;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小商小贩拉长调子的吆卖声,把集市瞬间点燃起来。

  驩城赶集的日子约定俗成。农历每月逢二逢五是小集,逢三逢八赶大集。你要问集市存在多少年了,别说我、就是问当地上了年岁的老人他也道不明白,反正得有几百年了。小集上一般都是小买小卖,譬如瓜果蔬菜葱姜蒜、酱油调料鱼肉鲜;大集则不同,牛羊牲口集上赶,木料服装挑花眼,都是些活牲口、大物件。

  集市上最撩拨人心的是一个四角用竹竿支撑的白布蓬的地儿。蓬布下零散摆放着几张矮桌子,这种桌子在鲁南这块儿俗称“地八仙”,寓“接地气”之意。桌面被岁月磨蹭出温润的包浆,裂缝里嵌着经年油渍,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桌子周边摆置若干小板凳。桌上放有油泼辣子,盐和醋等调味品。

  在布蓬的西南角放置一个用铁皮焊成的圆筒炉子。炉腔内燃烧正旺的劈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因火势急从烟囱里直往外窜火星子。炉口上坐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蓬子和铁锅已在集市上存在了几十年,俨然成为驩城集上的地标。锅沿积结着厚厚的油垢,在阳光的映射下透着深褐色的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水泡,蒸汽托起花椒的辛香、酸醋的醇冽、芫荽蒜苗的清香从蓬布下向外漫溢扩散……这熟悉的味道是驩城人嗅觉里深藏的“闻香知味”的密码。

  酥菜用的食材选取极其用心,制作工序也非常讲究。地蛋(土豆当地俗称)选用当地沙土地里生长的,淀粉足、口感绵;萝卜用红皮白心的,切条后用井水浸泡两个时辰去除辛辣,留其清甜;挂的面糊选用绿豆、豇豆或红小豆等杂粮面粉,按照一定配比用鸡蛋调和而成。把食材裹上面糊放入油锅的刹那,高温与油脂的化学反应便开始了。面糊包裹着酥菜沉入油海,瞬间绽成银鱼般的白浪,嗤嗤声中,萝卜的丝丝甜味与地蛋的芳香在滚油里涅槃。面糊炼变成金黄的铠甲,锁住食材的本味,又在内里形成蜂窝状的孔隙,为后续的汤汁浸润埋下伏笔。

  老樊眼盯着油锅,不断用笊篱在油锅里翻搅着,这样做一是避免酥菜黏结成块状,再者便于随时察看油温与菜的成色。火候欠,酥菜既不焦也不酥;过火就炸成外糊里生,既不好吃,弃之又可惜的尴尬局面。等到锅里的酥菜棒从热油里浮起,颜色变成金黄时,老樊忙不迭地用笊篱搭起,接着把酥菜翻扣到锅边的竹匾筐里沥油晾干。沥油的嘀嗒声像撒落一地的铜钱,酥菜在沉静中等待晾干。


  严格来说,此时的酥菜尚是半成品,真正的蜕变要等到那锅沸腾的老汤。

  老樊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将酥好的地蛋棒、萝卜条在竹匾筐里堆成金字塔状,那些金黄的酥菜裹着薄脆的面衣,仿佛是凝固的霞光。这是驩城人眼里最温暖的颜色。

  这种称为“酥菜”的美食花样繁多,不光可酥成地蛋棒、萝卜条,也可酥鱼条、虾条或者肉丝、肉块,在鲁南菜系里绝对占有一席之地。衡量一位厨师手艺水平的高低,只看他酥菜的手艺便可窥斑见豹。这绝没有夸大其词、哗众取宠之嫌。

  凌晨卯时,早来的食客已围坐在地八仙旁。王铁匠总是占据着东首的位置。他粗糙有力的手臂能轻松把一条螺纹钢筋折弯。此刻的他却小心翼翼地捧着粗瓷碗,用嘴吹开碗面的浮油啜口汤,油辣椒的辛辣直冲天灵盖,逼出额头细密的汗珠。再咬口酥润的地蛋棒,滚热的汤汁在口腔里爆开,烫得他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旁人笑他:“王铁匠喝汤心急火燎,那动静就跟抡铁锤打铁时一样,呲牙咧嘴的”。他装腔作势把眼一瞪,旁人赶紧闭嘴噤声,不再调侃。

  南头端坐的是从教师岗位退休的丁校长。他戴副玳瑁眼镜,中山装上衣左口袋里常年别着支英雄钢笔。他不好油腻,喝汤前先用汤匙轻轻撇去浮油,再慢条斯理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汤喝,讲究个“细吞慢咽”。老李挤眉弄眼地打趣道:“丁校长喝汤文绉绉的,人家喝的是文明汤、文化汤,咱得跟人家学学。”丁校长抬起头推推眼镜笑道:“万物皆是大自然的馈赠。酥菜汤也不例外,这是上天赐给咱们的至臻美味,所以要慢慢去享受这个过程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众人听后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

  最热闹的当属中央的那张拼桌。杀猪的毛胡脸老张、卖豆腐的俏刘婶、补鞋的瘸腿老王。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好这碗汤而临时凑在一起。老张随身装着把专用的青花瓷汤匙,每次用前都用软布细细地来回擦拭几遍,生活的小细节与他平日里干的脏活累活形成了巨大反差;刘婶则热心地把自家腌制的酸白菜分给大家品尝;老王抖嗦着从挎包里掏出二锅头,倾倒在酒盅里的酒液泛起层层酒花。他生怕端杯将酒洒出,索性就倾着身子探出头、噘着嘴朝桌上的酒盅浅浅地啜上一小口酒,就上一口酥菜,吸上一口热汤,浑身顿感活泛自在。那惬意的表情简直像品山珍海味般,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在酥菜汤点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各行各业、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西装革履穿戴考究的、有粗布衣裳不修边幅的;大热天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光膀子的、数九寒天裹着黄大衣戴火车头帽子的;有做煤炭生意的大老板、有开货车的驾驶员;有坐办公室的公家人、还有手握锄头的农夫;有青年才俊、更有六七十岁的老叟。

  好喝早酒的,他们叫上两凉两热四碟菜,推杯换盏边喝边聊。蓬外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蓬内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他们边喝边议论着今年的物价行情、庄稼的长势、湖里的鱼汛、间或冒出几句荤段子,惹得路过的赶集人支楞起耳朵来倾听。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东家长西家短,上可谈太空宇宙,下可道鸡毛蒜皮。国家大事、欧美风云、儿女私情、婆媳矛盾。时而开怀大笑,拍案而起;时而唉声叹气,闷头喝酒;高兴处脸上藏不住欢喜,悲观处无奈地摇头晃脑难以自己……

  喝酥菜汤的大多是周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父老乡亲。老樊一边热情地给他们打着招呼,一边伸出长柄大勺从竹匾框里搲上一勺酥菜,麻利地倒进锅里。酥菜在热汤锅里上下翻滚,他用漏勺把酥菜往锅边归拢,右手紧卡着碗口伸到锅边顺势一兜,酥菜全都搲进碗里。用漏勺轻轻压住酥菜,斜歪着碗口把里面的水沥掉。

  最见功夫的是兑汤。滚汤冲入碗内,撒一把现舂的胡椒面,再淋上两汤匙酸醋,酸爽瞬间激活沉睡的味蕾。油泼辣子是当地产的皱皮干椒,在碓窝把干辣椒皮揣碎后放盆里用热油激香,红亮的油花在汤面绽开,最后撒上芫荽末与蒜苗段,青翠的绿意撞上浓烈的汤色,宛如一幅恣意汪洋的泼墨山水画。

  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完成后老樊随口再问一句“还加鸡蛋不?”食客点头示意。他掀开用纱布蒙着的搪瓷盆,里面装满提前备好的荷包蛋,舀上一个放在碗里,像朵洁白欲开的睡莲卧在上面。一眼望去令人舌底生津,急欲先尝为快。

  酥菜汤香而不腻。食客口味重些的,可以随意往碗里添加油泼辣子或盐巴,再或者浇上一些醋。咬上一口溏心荷包蛋,蛋汁慢慢由舌尖处向内扩散,令人齿颊留香、余味无穷。如果这时感觉还能再吃些,要一块白面五绺锅饼(地方一种特色面食,像五根手指并拢,故取此名。)酥菜汤泡锅饼,简直了!

  也有食客让老樊在碗里加酥菜丸子的。酥菜丸子是萝卜馅配花椒面、葱姜等食料调制而成的,可以单吃也可以炖汤。为满足常来喝早酒的食客,老樊提早备下几样小菜:青椒炒土豆丝、干巴鱼熬山药豆、草鱼炖萝卜条、花生米拌石花菜、芹菜拌黄豆粒及小葱调豆腐等等不一而足。


  腊月的集市最见人情。天未亮透,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冷麻麻地生疼。赶集人的棉袄结着白霜,睫毛上都挂了冰碴。可老樊沸腾的汤锅让冬天的赶集人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

  最让外地人看不懂的是在一块聚餐的争抢着结账的情形。

  同桌发觉你要起身去结账的苗头,立马反手拽住你的胳膊硬拉着你坐下,趁着好友不注意他想悄无声息地去把账结了,结果又被对方扯住衣襟而动弹不得。这样你来我往、争先恐后地都想压制住对方,达到好去结账的目的。不折腾个三五回合根本消停不下来。有时把袖口、衣兜扯烂也都在所不惜。衣服破了可以补可以换,失了“面子”那可是万万不能的。这场景令人心生感动,人与人之间凝聚的那种朴素而率真的情谊在这一刻得到诠释。花销尽管不多,但这不是用金钱所能衡量的。

  追溯驩城大集酥菜汤的历史要从清朝末年的樊福荣老师傅开始算起。往后是其长子樊贵生、次子樊贵新、季子樊贵喜弟兄三子承父业。其中次子樊贵新光卖刚出锅的油炸酥菜,老大和老三则继承了父亲的全套手艺与营生。弟兄俩在驩城大集一南一北分开经营,至此酥菜摊点由原来的一处变成了两处。到了孙子这辈,老大这边传到了樊怀树这里,老三这边传到了樊怀立手里。

  光阴流逝,沧海桑田。驩城大集酥菜汤的历史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走过了百余年。虽然酥菜汤的掌勺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食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唯一没有变的是酥菜汤仍保留着它的原汁原味,令广大食客们乐此不疲地纷至沓来品尝。在驩城人心里,酥菜汤早已超越食物本身,成为丈量时光的尺子,记述着乡下平凡的过往、岁月更迭的刻度和生活的温度,它已幻化成一种符号,深深镌刻进驩城人的记忆里,毋庸置疑成了漂泊在外的游子深刻于心乡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