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李木生 ‖ 《野草的呼吸》
德国思想家阿多诺在他的名著《否定的辩证法》中,说了一句传遍世界的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一句话一旦变成流行语,往往让人止于泛泛的理解。我是在华盛顿参观二战纪念馆、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死难者的鞋子时,突然对这句话有了如晤作者般地领悟。在法西斯公开而疯狂地屠杀人类生命之后,一切审美活动(诗是审美活动之一)都显得轻飘而又冷酷,犹如在亡灵之前唱歌跳舞,再美也是“野蛮”。还有,当法西斯为屠杀做准备和正在屠杀之时,诗没有发出警醒、愤怒、痛苦与悲悯的自己的声音,而是选择了顺从或沉默——奥斯维辛之后,诗才在阳光明媚之中“吟唱”,当然也就带有着矫情与野蛮的性质。“我们不妨质问:诗歌中的人类在哪里?其中包含了多少自由元素?在这些诗歌里,有没有同代人的心灵的回声?”(林贤治语)
我却是在野蛮的时代开始诗歌创作的。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文革”正酣,加之人在戈壁军营,茫然与绝望就迫压得心灵有了一种想叫想喊想撕破窒息的冲动。先是读诗,贺敬之的《放歌集》正迎合了那个时代赞歌的“激情”。真正地引我进入诗,还是从青海乌兰中学借来的那本《艾青诗选》,忧伤而又带着大地的气息。后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写起“诗”来,几乎是每天都给自己悄悄地腾出一块与诗耳鬓厮磨的空间。曾经有一段写诗的疯魔日子,茫然的反叛与青春的情爱淹没了诗行,每积成一沓便热切地寄给山东老家身为小学教员的妻子。
“文革”过去,我转业地方,写诗的心却沉寂如井。
重新燃起写诗的热情,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与九十年代初吧?在另一种绝望里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站定,极目四望,在一种近乎虚无而又不甘的悲凉里就有了发声的愿望,一种脱离了朱里安·班达所说的有组织的“集体激情”、而终于可以向往并自觉地发出个体之声了。这种声音,当然是从头脑深处打捞出的,有纯粹不合时宜的波澜,也当然有了批判的锋芒,并坚信“不管世间权势如何庞大、壮观,都是可以批评、直截了当地责难的”(爱德华·w·萨义德)。
其实,在我国漫长的诗歌传统里,这种批判的锋芒,到底没有被泯灭。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个“怨”就不仅是“牢骚”,是有着愤怒在的。“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尚书·汤誓》),瞧,人们对于残暴的统治者夏桀,已经到了要与之同归于尽的地步。
这段写诗的过程,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也就转入到更能恣肆表达的散文写作中。十多年过去了,本以为写诗的情绪早已冷却,却竟又在心里燃起了诗的激情,连续地就有几十首诗如小溪一样,悄然奔流。肯定是灵魂深处积攒下了太多的情愫,鼓荡奔突,连心腔也拘缚不住,便发而为诗了。仍然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交的写诗一样,再没有初写诗时的那种发表的功利,只是让心灵长了翅膀,不管昼与夜,兴之所致,随意鸣啭、飞翔。甚至就如一丛丛野草,灰尘蒙蔽也好,人畜踩践也好,只是使劲地生长,自由地呼吸,并让爱的根紧抱着大地,总想给这个太过残酷的人间献上一点干干净净而又带着不死希望的绿意。
坎坷疲惫的路途上,最让自己留恋就是这些野草了。它们微小,却能够超拔于被侮辱被损害的苦难而献出着一种悯世的大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竟让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者的爱如水洇沙土般地洇透了我的心。这些诗句,也因了爱的浸润,而有了此前少有的温暖的亮色。
往往会在深夜里有诗意潜上心来,犹如一具犁铧犁开着土地。这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写过《草叶集》的惠特曼来。尽管他的“草叶”是另一种美国气派,强健、粗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自由与爱却是一致的。他说自己“对于人类的炽热的感情似乎使别的一切也都燃烧起来”。
炽热的感情燃烧了吗?——我时时追问自己。
虽然这二百多首诗歌形式不一,质量也参差不齐。但是,在金石设计公司独具匠心的设计上、孙伟先生用心血所绘的插图上、孟强先生融入着情感所作的篆刻上,都颤动着野草自由而倔强的呼吸。这呼吸固然微弱,仔细听,其执着或者不弱于一种呐喊的。
不知再过十年,还有没有写诗的情绪?也许,只要鼓起脉搏的血是热的,只要我爱与爱我的人们的爱还如阳光一样暖暖地流淌,只要身处的这片古老而又渴望着的土地上,还有野草在年年迎着寒冷努力地于枯黄里泛绿,就会有诗意在心上引起不可遏止的悸动吧?
野草的呼吸
选自诗集《野草的呼吸》
野草没有依靠
一生都是自己
践踏来了
它用根抗拒
看似随风偃伏
种子却稳如山体
以庄稼的名义铲除它
以季节的名义枯萎它
它还是不死的野草
年年嫩绿着自由的呼吸
一个绝不妥协的野草的呼吸
梦中的树
选自诗集《野草的呼吸》
总在梦中
遇到一棵树
任年轮一圈一圈地跑着
它总在不变的梦中守候
风里雨里 涝里旱里
从不挪移半步
曾经的雷劈过
曾经的风折过
身上枝上伤摞着伤了
还是让根又苦又甜地
攥紧着泥土
我说你看鸟多恣
飞落随意 说走就走
树就是树
只将一个地方站成永远
直到梦老树枯
枯的树连同我这把老骨头
一起点烧吧
天地便会看见那——
熊熊不息的
葱绿的自由。
冬 荷
选自诗集《野草的呼吸》
你把一世的苦寒与孤独
就这样独自揣着。
在这长长的冬夜里
将失眠捻成思念的朔风
追忆不朽的日子;
将忠贞酿成苦恋的大雪
保鲜燃烧的时刻。
只有你敢于以死亡
催生一个伟大的开始
我的冬荷啊我的冬荷……
在这样隆冬的深夜里
我让坦白的天空
在泪水里淋过。
而后再让心的水域
像天空一样辽阔。
就为了承载下一枝
一枝苦寒
而又孤独的冬荷。
于是冬荷那深长的梦
便化作我头上的那片
模糊却又清亮的残月……
一棵长在城市里的麦子
选自诗集《野草的呼吸》
1
楼与车
不仅挤压着空气
还切割着阳光
就连雨水都找不到
降落的地方
是岁月的洪水
将这棵麦子冲进城市
而这里没有土壤
2
没有了五更的鸡啼
没有了覆雪的大地
也没有了眨眼的繁星
与母亲般慈祥的月亮
异类的麦子却看见——
讪笑的子弹
追逐着天上的翅膀
或隐或现的网索
捆裹着一颗又一颗心脏
还有水泥墙一样的表情
和石头一样的目光
3
从什么时候起
无望的枯黄里
泛起了翠玉般的新绿
瘦瘪的麦子也开始了
激动地灌浆
荒凉与寂寞的生命里
就传来一声又一声
布谷鸟的歌唱
麦穗如笔
饱蘸着六月的太阳
在大地与蓝天上抒写
心血的恩重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