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贺文键 ‖ 天地精神和家国山河:中国山水画中的哲学嬗变与现代转型
中国山水画自诞生起就与哲学思潮紧密交织。
六朝动荡中,士人于老庄思想中寻得精神庇护,宗炳一句“山水以形媚道”,道出了早期山水画的核心精神——自然非为客体,而是“道”的显现。文人们归隐山林,终日清淡玄理,因从山水中领略玄趣,感受到与道合鸣的精神境界,山水形象开始大量进入诗歌和绘画。
水墨在唐代兴起更深化了此特质,张彦远指出“运墨而五色具”,王维以“泼墨山水”实践了道家“五色令人目盲”的美学观,在浑然一体的画面中追求“清净无为”的境界。
山水画由此成为文人“澄怀观道”的媒介,倪瓒的疏林坡岸与黄公望的苍茫云山,共同构建了以“淡”为宗的超逸世界。董其昌将“淡”上升为艺术准则,包含“意淡”的人生态度与“墨淡”的艺术形式,在笔墨简远中寄托着文人逃离现实、独善其身的理想。
然而历史巨变下儒家入世精神逐渐重塑了山水画基因。20世纪社会变革中,李可染、关山月等人以画笔回应时代命题,将“小我”融入“大我”,开启了山水画从玄远之境向家国山河的壮阔转型。
一、道法自然:老庄思想与中国山水画的起源
山水画的独立与魏晋玄学的兴起几乎同步。
东汉末年,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斗争日益激烈,部分知识分子产生厌世情绪,他们重新发现了老庄哲学作为精神支柱。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登山临水,竟日忘归”的行为,不仅是寄情山水,更是通过亲近自然来实现对“道”的体悟。在宗炳的《画山水序》中,这种哲学观被明确表述为“山水以形媚道”,将山水之美提升至宇宙本体的高度。
水墨玄化:技法的哲学表达
唐代王维的“水墨渲淡”将道家美学推向新高度。他放弃隋唐流行的青绿设色,以水与墨的交融表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境界。这种选择背后是深刻的老庄哲思:《道德经》中“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将“玄”(黑)视为天道之色,而“知白守黑”则成为水墨画的黑白辩证法的源头。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评价此变革:“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揭示了水墨对五色的超越恰是对自然本质的回归。
五代至宋元时期,山水画在“淡”的意境中继续深化。
董源笔下江南丘陵的温润朦胧,倪瓒一河两岸的萧疏空寂,无不渗透着庄子“虚静恬淡”的哲学。文人画家通过简远的意象,构筑起一个与纷扰现实相对的精神乌托邦,在其中实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理想。
二、从林泉高致到山河新貌:山水精神的时代嬗变
明清之际,山水画中的道家意趣渐显疲态。四王对古人的摹仿将笔墨程式推向高峰,却远离了“师造化”的本真精神。随着近代中国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儒家入世思想开始重塑山水画基因。徐悲鸿提出“素描为一切造型基础”,推动写实主义与国画融合;傅抱石则直言:“中国画需要一场革命”。
政治图谱:山水作为时代镜像
李可染的《万山红遍》(1964)堪称山水政治化的典范。七幅系列作品以毛泽东“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词意为本,采用“丰碑式构图”:
朱砂染遍群山,象征革命热潮席卷中国
压缩透视的山体如门板矗立,传递雄浑压迫感
积墨法与逆光处理赋予传统笔墨现代性力量
同样,《井冈山主峰图》(1976)以仰视视角塑造革命圣山的崇高感,飞瀑云气间回荡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政治隐喻。
关山月的创作则将生态建设转化为视觉史诗。1973年他重返广东阳江家乡,目睹滨海沙丘上崛起的木麻黄防护林,创作《绿色长城》:
横向展开的绿色林带如波涛翻涌,呼应传统手卷形式
点景的民兵哨所与渔船暗示“军民同心”的时代主题
水墨设色创新中延续岭南画派关注现实的传统
而与傅抱石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1959)更以超常规尺幅统合万里江山,成为新生共和国的视觉图腾。
《江山如此多娇》 毛泽东(题书) 傅抱石 关山月
三、重构山水:当代探索中的精神寻根与形式革命
当革命叙事热潮退去,当代画家面临双重挑战:既要避免山水沦为政治符号,又不能退回文人画的玄虚空疏。
周韶华提出“隔代遗传论”,主张跳过明清文人画传统,直追秦汉以前“雄浑壮丽”的文化基因。他的“气势派”山水通过三种路径重构传统:
文明符号的植入:《黄河魂》中仰韶陶纹与汉雕神兽并置,将黄河水喻为文明血脉
超广角视野:《狂澜交响曲》以248cm巨幅呈现黄河劈山裂谷之力,墨色交响如命运轰鸣
墨彩交响:融合油画厚重感与水彩流动性,突破“水墨为上”的千年禁忌
湖南画家旷小津则在南北山水中提炼出“石刻皴”。这位生于天津、成于湖南的画家,在太行山的刚硬与张家界的奇峭间发现共通的“历史沧桑感”:
《辉煌岁月》以赭红色调渲染丹霞地貌,如青铜器铭文般沉厚
独创皴法融合斧劈皴的力度与折带皴的韵律,山岩似经千年风化
烟云处理承袭贾又福,虚白处暗涌历史回响
他们的探索回应了中国国家画院提出的“三要义”:江山情怀需以大历史观呈现;生态意识须超越“天人合一”古训;理法创新则需在纯正精神中生长个性语言。
四、转型之困:山水精神的当代困境与可能
当代山水画的现代转型面临深刻悖论。当李可染以素描改造山水时,他创造了《漓江胜境图》中的光影奇迹,却也弱化了“以形媚道”的玄学内涵;周韶华的《黄河》系列虽气象雄浑,但学者尚辉指出其“文化生命式微”的风险——形式的强化可能遮蔽精神的深度。
突围路径已在多元探索中显现:
林容生将青绿山水与西方色彩融合,在《三坊七巷》系列中构建诗意的栖居;方向于“城市山水”中重构人境关系,市井百态与自然意象共生。他们的实践印证了范迪安的洞见:“精神的自由不是回避社会,山水画家要观照自然,更要观照世间冷暖”。
尤为可贵的是,“淡”的美学并未消失,而是在转化中新生。何加林作品延续“淡逸”传统,却将隐逸情怀转换为生态关怀;他的轻墨淡彩中,江南烟雨滋润着现代人的精神荒漠。这种转换揭示了山水精神的本质:非关出世入世,而在以艺术安顿生命。
结语:永恒的山水,嬗变的精神
从宗炳的“澄怀味象”到周韶华的“超以象外”,中国山水画的精神内核始终在变与不变中流转。魏晋名士在山水中领悟的老庄之道,在当代已转型为对家国命运的凝视和对文明根脉的追寻。李可染笔下的“红”与关山月画中的“绿”,既是特定时代的政治图谱,更是民族精神的可视化呈现;周韶华的“气势派”与旷小津的“石刻皴”,则在传统笔墨中注入现代性张力。
当《绿色长城》的木麻黄仍在风中低语,当《万山红遍》的朱砂依旧灼灼生辉,我们看到一个深邃的辩证:山水画最恒久的生命力,恰在于它能不断重构自身与时代的精神对话。这种对话不会终结——只要山河依旧,中国人便永远会在笔墨中寻找精神的安顿与文化的回响。
山河不是风景,
是墨迹中的血脉搏动。
朱砂与石绿更迭间,
一支笔穿过千年烟云,
在生宣上长出新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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