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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钱玉珍 ‖ 从鸭绿江到泗水河:一位老院长的初心与坚守

来源:本站    作者:钱玉珍    时间:2025-07-26      分享到:


每次走访慰问徐宝安老人,他都神采奕奕的。在门诊穿梭在药柜与病历间,是步履匆匆的医者,在家转眼裹进一袭深红色暗纹唐装里。墨色礼帽轻轻扣上发梢,檐角阴影恰好遮住眉间倦意,褶皱里藏着的,是与消毒水气味全然不同的檀木沉香。像他一生走过的路——一半是硝烟与药香,一半是初心与坚守。

紫砂茶壶在指间流转,热水注入的瞬间,白雾漫过指节,恍惚间竟与他调配药方的身影重叠。那双手,曾在朝鲜战场的寒夜里为伤员包扎伤口,曾在省中医进修学校的油灯下批注医书,也曾在泗水中医院的工地上搬过砖瓦。此刻握着茶壶的姿态,与当年握着手术刀时同样沉稳,仿佛岁月从未在这双手上留下仓皇。

1934年的夏天,淮河岸边的茅塘村,蝉鸣正稠。徐宝安在泥土芬芳里睁开了眼睛,那时的他不会知道,这片滋养他的土地,日后会以另一种方式刻进生命——洪水冲垮房屋的浊浪,与多年后朝鲜战场上的硝烟,竟会在记忆里重叠成相似的底色。

五年小学的琅琅书声,两年私塾的笔墨香,是他年少时最安稳的片段。直到洪水漫过田埂,房屋在浊浪中倾颓,曾经的课堂变成逃荒路上的泥泞。跟着奶奶讨饭的日子里,他或许常在破庙里借着月光认字,那些写在草纸上的笔画,成了乱世中唯一的光亮。父母早逝的隐痛,被奶奶粗糙的手掌轻轻抚平,也悄悄在他心里埋下了坚韧的种子。

15岁那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像一道光,照亮了少年迷茫的前路。报名参军时,他或许还带着逃荒岁月里未褪的瘦弱,眼神却亮得惊人。踏上北上的列车,窗外的风景从淮河平原变成鸭绿江的冰面,那身崭新的军装穿在身上,竟比奶奶缝的粗布衣裳更让他心安。

67军199师医院的卫生所里,少年徐宝安成了最年轻的身影。前沿阵地与后方医院之间的山路,被他和战友们的脚步磨得发亮。寒夜里,他把自己的棉衣裹在伤员身上,指尖冻得发僵,却能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包扎动作;炮弹呼啸而过时,他扑在担架上护住伤员,碎石溅在背上,只当是落了场急雨。有次炮弹在附近炸开,气浪掀飞了他的帽子,他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继续推着担架往隐蔽处跑——那一瞬间的惊险,后来只被他轻描淡写地归为“运气好”。

昼夜连轴转成了常态,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家常便饭。他给伤员喂饭时,自己的胃里空得发响;为伤员输液时,指尖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熬得太久。一千多个伤员从他手里重获生机,每个名字都刻在他的记忆里,比私塾先生教的百家姓还要清晰。当三等功的奖章挂在胸前,他看着身边年长的战友们,突然明白:所谓成长,就是在硝烟里把怯懦烧成灰烬,让保家卫国的信念,长成比山还稳的脊梁。

停战协定签订的消息传来时,徐宝安正在朝鲜的坑道里给伤员换药。那一刻,山风穿过防空洞,带着硝烟散尽的清冽,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奶奶塞在他口袋里的那把炒豆子——原来,有些等待,真的能熬到开花结果。

1954年6月的青岛,海风带着咸湿的暖意。部队卫生所安在城阳,没有营房,他们便住进蓝村老百姓的家里。炕头上的针线笸箩,灶台上飘来的玉米香,让他想起茅塘村的烟火气。房东大娘总往他碗里添红薯,说“你们在朝鲜遭的罪,俺们都记着”,这些细碎的温暖,后来都成了他扎根山东的理由。

1956年转业到泗水时,他带着一身硝烟未散的锐气,也带着对安稳生活的憧憬。建起小家的第一个冬天,他把仅有的500元转业费换成一口棺材,托人送回安徽老家。这举动在旁人看来或许不解,他却觉得踏实——奶奶拉扯他长大的那些苦日子,总要有个郑重的交代。后来奶奶去世时,乡亲们说,那口棺材在村里是顶好的,就像她养大的孙子,体面,实在。

防疫站的消毒水气味,与朝鲜战场上的药水味既相似又不同。在这里,他面对的不再是枪伤,而是乡间的常见病痛。为了把医术练得更精,1958年的冬天,他背着行囊走进省中医进修学校。两年时光,他把古籍里的医理嚼碎了咽下去,再化作临床实践里的分寸。回到县医院中医科时,他的处方笺上,既有现代医学的严谨,也有中医辨证的灵动。

1986年的夏天,52岁的徐宝安接到了一项全新的任务。泗水县人民政府决定建立泗水县中医院。站在空荡荡的场地上,他想起当年在朝鲜搭建临时救护所的情景——同样是“一无所有”,同样是白手起家。“抗美援朝那么难都过来了”,他对着卫生局的领导笑,眼里的光和15岁参军时一样亮。

6间民房里,白布缝制的药兜在风中飘动,像一面面微型的旗帜。他带着同志们去进货,在灯下核算每一分钱的开销,跑遍省市争取资金时,磨破的鞋跟里藏着泗水河的沙。当2000多平方的门诊楼在县城拔地而起,他站在楼前,忽然想起朝鲜战场上那些被抢救回来的生命——原来,守护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既能在枪林弹雨中托举希望,也能在和平年代搭建守护健康的港湾。

如今的泗水中医院早已枝繁叶茂,而他仍守在最初的诊室里。终身名誉院长的头衔对他而言,不如患者一句“徐大夫看得准”实在。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的白大褂上,恍惚间,那个在青岛蓝村借住的年轻战士,那个在民房里缝制药兜的院长,都与此刻坐诊的老人重叠在一起。

泗水的河水静静流淌,见证着一个老兵的转身与坚守。从战场到诊室,从军装到白大褂,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那份“为了人民”的执着。就像他当年为奶奶备下的那口棺材,朴素里藏着最深的敬意——对过往的铭记,对当下的担当,对生命的珍重,都在岁月里酿成了最醇厚的酒。有人问他:“这么大年纪了,守在中医院图啥?”他指指候诊室里排队的患者:“你看他们,大老远赶来,是信得过咱。”

天刚蒙蒙亮,县中医院的候诊椅上就坐满了人。多半是从乡下赶来的,裤脚还沾着泥点,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病历本。他们知道,徐大夫七点准开门,只要排上队,再晚也会看完。有一次,暮色漫进诊室时,最后一个患者起身道谢,他才发现自己午饭都忘了吃,诊桌上的茶水凉透了,像他额角渗出的汗。

他的诊桌总是干净的,处方笺叠得整整齐齐,听诊器擦得发亮。对每个患者,他都要多问几句“夜里睡得好吗”“胃口怎么样”,仿佛看病不单是瞧病症,更要暖人心。有位青年妇女被慢性病缠了三年,他每周都在病历本上记下病情变化,一边开方一边拉家常,说“病就像地里的草,得慢慢薅”。三年后女人痊愈,一家人捧着锦旗来谢,他笑着说:“把病看好是本分,送这个干啥。”

这些年,他总爱在坐诊的间隙,拄着拐杖去新院区转转。看着152亩的土地上,楼宇一层层长高,科室一点点配齐,他眼里的光比年轻时更亮。“152亩,11个亿,两期工程”这些数字他记得比药方还熟。说起来时,他会掰着手指算:“以后乡亲们看病不用跑远路了,住院条件也好。”阳光穿过他的白发,在新院区的蓝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神情,像当年在6间民房里规划中医院时一样,充满了对未来的热望。

我们坐在徐老对面,听他的讲述漫过岁月的河。在他平缓的语调里,往昔的峥嵘与明日的新篇轻轻相拥,像老茶盏里沉浮的叶片,每一片都浸着时光的浓醇。

我们起身告辞时,徐老站在门口挥手,藏青唐装的衣角在晚风里轻轻摆动。回望来路,是我们更加懂得:所谓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不仅仅是博物馆里的陈列,而是像徐老这样的人,用一生的坚守写就的生动注脚。他们把战火中的誓言,化作和平年代的日常,让“初心”二字,在一次次救死扶伤里,在一辈辈的传承里,永远鲜活,永远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