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长篇小说连载 >
济宁文学

「小说连载」徐同海 ‖ 四叔四强姑姑和我

来源:本站    作者:徐同海    时间:2025-09-20      分享到:

  

 大家哭号着,大叔仇恨地看着三爷爷。一时,手染彩绘的三爷爷也是局促不安,不知去哪里擦手。有人试了试,发现还有呼吸,就手忙脚乱地帮着清理伤口。有人又要用鸡毛砖堵洞,被叫来的村医严厉制止。他两手并拢,挤压按推,揉头搓脑,拽耳扯发,拧脚拍腚,粗糙蛮横又循规蹈矩,摸鱼一般,挤净恶物,不留死角,对伤口进行了包扎。

  四叔醒来之后,对着三爷爷恶狠狠看了几眼,意欲再战。起身牵动了痛处,咬牙撬动了伤口,呜呜如被打瘸腿的绝望狗,叫唤了几声,咚咚干咽了两口唾液,又眯眼躺下了。这次的放脓跑血,不但拔掉了四叔身上的恶疮毒气,恶心走了徘徊在他身边的死神,还放跑了他蠢驴倔骡的拐脾气。

  伤好后,他如好斗的公鸡变成了温柔的小绵羊。以后,就开始有人叫他四疤瘌头。其实,这场改变他性情的劫难,让他永远留下了一个闪闪发亮,形状不整,边缘模糊的大癞疤。疤的周围记下了当时他怒发冲冠,悬伤挂弹,冲向三爷爷,让惊慌失措的他急切迎战,犹如老牛与小牛顶架留下的长条印迹。他们两军对垒,造成了两狠加一狠的火花碰撞。有传说是三爷爷有意想伤害他,两个手指头戳进了他的毒疖深处,直剜头骨还不解气,又顺势搅了几下。因头骨阻手,无法深入去掀脑灵盖,治其死地。但大多数人认为,三爷爷对每一个儿子,都是冷漠无情。至于下狠手要弄死他,似乎证据不足。就是手指无意探进了病灶,也是面对犯上作乱的不孝子正当防卫时,手足无措时的误伤,不是有意为之。虎毒不食子。

  村医极具权威的分析令人折服,也让挖空心思计划报复三爷爷的负气少年,停下了复仇打算,把恶气永远压到丹田以下。村医说,四毛子的疮是无头大疖子,疮形如栗,坚硬根深。无储毒头,无限扩张,不易溃烂,不好收敛,若等其自然熟透流出,恐毒液四散,内攻肌里,危及性命。世间没有杀爹的心,戳不了无头脓窟窿,反之亦是。四孩子的命,全在你爹身上。记住了,狗小子,别谝能!你爹的有意无意,都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回就算俺三哥费了一点小劲,又揍出一个全毛全翅的儿子来。

  四叔翻着无神的翘眼,听得一愣一愣的。三奶奶先还心惊胆颤,捂脸哭泣。听着听着,破涕为笑。她笑骂着村医,巴掌扇在他的肩头上,打得他笑咧咧地歪着身子求饶,虾腰拾起从耳后抖下来的烟卷,跑了。

  其后的四叔解散了乌合之众,逐走追随者。他不征不战,闭门思过,改邪归正。只是不爱搭理人,显得古怪。看着他鹰鹫般阴毒偷瞅人的动态,人们了解其经历,依然认为是不敢得罪的角色。提醒说,尽量别惹四疤瘌头。俗话说,人狠话不多。他念旧仇理旧恶,肯定是瞎子打孩子,逮住就是厉害的。

  昔日征战南北的四叔,变成了安分守己的牧羊少年。他每日身单影只,离群索居,往返于田间地头。更多的时候,如一只寂寞的鸵鸟,徜徉在铁路边上。他身背箕子,手拿羊鞭,默不作声,捡拾着柴禾煤渣。见到曾让他眼睛放光的铁物,不理不睬,眼皮不翻,视之如破履烂帽。小伙伴舔脸找来,这昔日打不死的小强,如今只答应羊可入群,人不再勾搭裸连,让其扫兴而归。有时,面对头顶上叽叽喳喳挑衅般的鸟雀,一时手痒,投石出击,打下几只,随手送人,不言谢字。他郁郁寡欢,一派老生气。先还有人怀疑他深藏不露,人还在,心不死。以后的观察,确信是老虎变病猫。各路准备提携他走火入魔的进步力量,见如此精神风貌,扼腕惋惜,叹爱莫能助,弃而远之。情报表明:四毛子草鸡了。人们看着浪子回头少年落孤惆怅的神态,谈论起心系家国的苏武牧羊,对他平添几分钦佩。


  巡道工老却见四叔如此转变,爱从心生。他不计前隙,主动给他介绍活路,手把手教他刷铁路桥牌,描路标。他虽不识字,但也认学肯干,每年总能加件衣服,添双鞋袜。

  四叔的四疤瘌头的再次叫起,绝对是我的原因。因事业的需要,确切地说,是为搞工程,我把他叫了去。工地上出现疤瘌头,几乎成了标段的代名词,如施工名片,确实支撑场面,甚至有一段时间,超过了我的知名度。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正在我们热火朝天忙活,生意在旺盛的势头上行走的时候,四叔向我提出了辞呈,回家跟着刘老板扒铁路去了。他放着酒仅喝,肉够吃的日子不过,去跟人家出牛马力,抬钢轨,拉枕木。要知道,一块水泥枕八百多斤,不管再巧妙的办法,两人合伙搞一块,都是费劲的。他这样地拼命,既让我心疼,又想不通。人各有志,没法改变。总结一下,四叔离开的原因,主要是他不识字,不喜欢吹吹拍拍,不擅长云山雾罩的谈天说地,不理解上攀下吝的生存法则。按他的原话,最难容忍二毛瞎话篓子满腚淌。他说,你让我干操心的事,去狐假虎威,我做不来。让我张飞学绣花,我手指头粗,干不了细活。你让我土人说洋话,我更不行。我能当老板的叔叔,但做不了二老板。我可以给你干传达室,打扫厕所,工钱仅给,但不愿跟着无痞拉稀的人指手画脚,拿高薪。我能周吴郑王地替你陪人喝酒,但不能串了辈分地乱喝。他们给你二毛喊哥叫兄弟,见了我还这么叫,这不是存心卷骂我们爷们吗?他想走就走,留人留不住心。他属于抬举不起,上不了大席面的人。

  生活中的四叔,是一个勤恳的人,也是一个仁义的人。说他勤恳,是说他干什么都像一头牛。偷奸耍滑的事,干不出来。我不能用他的原因,是他做事太实诚,不能过什么关,显什么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不懂遇山开路,逢水搭桥,这就犯了生意路上的大忌。遇人看不出眉眼高低,不能促生财,还挡财路,坏规矩。说实在的,我启用他,一是近门,再一个,想利用疤瘌头这个商标。我认为,他这特殊标记加上孔武有力,虽不能指望撑门面,但起码对我如虎添翼。社会人,江湖场,一直是客观存在。按社会发展规律: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至于如何在法律的边缘上行走,是一个个人适应的本领了。世人千千万,奇人赢眼球。独眼、一只耳、疤瘌脸、痣眼子、枣胡子脑袋、厉害姐,名如胡作、张大乱、李球子等奇人怪相,陋称异名,在当下大行其道,或霸气,或委婉,多有争地盘,垄断之意。在生意场上,恶名往往出成果,有时比英雄豪杰,更胜一筹。坏人当道,如雷贯耳,惹人侧目。这些怪名歪号,旗帜一般,熠熠生辉。那些好爷,有的是我用心结交的朋友;有些是我钻孔打洞,人托人,脸托脸要巴结的大哥大。

  四叔一上工地,我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他跟我一样,先剃一光头或盖碗头。他抗拒,说我这是故意让他露羞出丑。我说,四叔,干我的工程,就得剃光头。他想护疤,虽考虑工作,听了我的,但始终不知真实用意。四叔啊,没有那大疤,我找你干嘛?若单招工人,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人,多了去啦。如果当年,三爷爷刨的是你的前额或脸的正面,再让三奶奶抓把炭灰抹一下,那闪烁的彩疤,应该更值钱吧。

  回来的四叔,又蓄起了长发。留起长发的四叔,就跟剃掉毛的雄狮、打去鬃割掉尾的战马,剪掉翅膀的猎鹰一个样,等于卸铠甲,去斗志,废武功。当然,认知不同,四叔把我认为的优势当劣势,把香的说成臭的。其实,臭的还是臭的,只是适应市场,有人喜欢,百货中百客。就如臭豆腐,臭鳜鱼等风味小吃,让人趋之若鹜。长发披肩的四叔,就等于跟我的生意彻底告别了。他好之为乐,捣腾起让人谈之色变的抬钢轨,撬枕木来,如小菜一碟。

  要说四叔到了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确实有点不应该。四叔是一个决绝的牛。最突出的表现,他弟兄五人,唯独他打着光棍,还没有独立的住宅。最直接的原因,是顾及太多。首先,他极力帮助二叔三叔成家。为三叔结婚,把有他一份的宅基地让出来,叫他盖了三间平房。以后,大叔二叔三叔联合搞木工带锯机,请他入伙。他看到人多规模小,自己没有技术,怕啃了兄弟们的肩膀,坚决没有加入。他无计划,没打算,只能跟着爹娘住着留给五叔的旧宅老院。


  他给别人说,之所以不跟我干,是看不惯我眼皮太活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领导,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抱怨我整天请客送礼,舔腚沟子喝稀屎。说我见庙烧香,遇菩萨磕头,碰着小鬼乱撒钱。跟着干,没有尊严。我给他解释,在社会上混,就应该眼面子宽广,能挣到钱是硬道理。有了钱,才是大爷。任何的卑恭屈膝都是权益之计。什么事,不要太叫真。如今混世,就应该吹大的,捧小的,老兄少弟,喊着顺口,听者愉悦就行。市场经济,适者生存,笑贫不笑娼。 

  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上厕所呗,肯定大多数人会这么说。或有人说,去刷牙,去灶间投炉子,去开窗户,去跑步,去拾粪,去浇园,去——,可没有一个人会像我四叔一样,太阳还没有从地平面上跳跃出来,他已撒拉着鞋子,一遛小跑,来到小卖部,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站柜台的老头说:“二大爷,快,快!打酒。”四叔起床后,天天去喝酒,已有一段时间了。尽管四叔给二爷爷带来的是财富,送去的是头彩,但作为亲大爷的他,对这种状态,还是担心的。这哪是过日子人家呢?其实,前一个时期,四叔刚去打散酒时,心里是有顾虑的,最主要是质量的担心。去时,他是规规矩矩地拿着容器的。当然,也有试探的心理。老头子店进货散酒的消息一传开,四叔就直奔了小卖铺。他问了价钱,二爷爷舀出的酒,呈浅黄色,带着少量泡沫,在鼻子下闻了闻,品尝了几滴后,他就下定决心要和二爷爷长期合作了。因为在二爷爷叮当掀开红布包着沉重酒坛盖子的瞬间,凝重的酒分子,夺坛而出,直冲撞得四叔的脑门生疼,如激灵挨了一鞭子,一阵眩晕,接着五脏六腑为之欢呼雀跃,翻起了跟头。这夺魄掠魂让人呼吸道几近痉挛的酒香气,薰得他差一点没喘过气来。此时的四叔浑身燥热,已沐浴在酒的海洋里,难以自拔。他虽不是品酒专家,但各种杂牌子的酒喝过不少。他果断又简单地评价说:能过口。过口就是不苦不涩,能对付着喝。这酒超过了市场上拿酒精勾兑的那些辣水水儿。对于乡村里的喝酒人来说,已足够了。再一个,从经济上考虑,以往,他是每两天一瓶两元的酒,看计量,也就九百克左右,每天需一元的酒钱。如喝散酒,就相对便宜,每斤一块两毛,按他每天四两的消费量,花费是四毛八,这叫价廉物美。他让二爷爷给打了四两。四叔端着酒,很礼貌地,也很标准地给在场的三老四少打了声招呼,然后,酒碗沾唇。这就是说,喝酒之前的四叔是很重视个人形象,也讲究礼数。在家乡,这叫君君臣臣。

乡村喝酒的规矩多,很重视形式,起码在老人跟前喝酒,必须先敬长辈。当然,在小卖铺,站着喝酒,就是最大的礼数。有一说一,四叔每早喝过酒之后,一天之中,不会第二次再端酒杯,酒后也没闹过事。这说明,他的酒风正,难能可贵。您们来点吧?他再次扫视一下众人,客气地说。在客气的同时,还必须把在场的每一个的称呼都叫到。就像散烟一样,宁漏一村,不落一家。这个太重要,若漏掉一个,漏的是瞧不起,是仇恨。有小心眼的人,会记恨你一辈子。大伙也都对他摆摆手,给他说,你喝吧,你喝吧。回敬的也是准确称呼。该叫侄子的叫侄子,该叫哥的叫哥,不能含糊。这时候,他就不再客气了。他嘴对杯子,小啄一口,含在嘴中,让吸进的液体在口中回旋着,浸润着,舌头在当中欢畅地搅拌着。他抿紧嘴巴,眼睛微眯,紧锁眉头,嘴唇前噘,两颊配合上扬,上下唇用力蠕动,下巴上推,使上唇与鼻孔眼睛的距离拉近,整个脸抽搐成拳头状,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这种痛苦,很像有一只无形又有力的大手对他的脸抓掿着,制造出来欲哭无泪的表情。确切地说,这个时候,舌尖顶着半张开的牙床,时不时让它撞击上鄂。他吸了口大气,双眼稍睁,再将吸进去的气,慢慢钧匀地喷出来。他两腮颤动,眼眨巴着,再抽抽上扬的鼻子。事实上,第一次吸溜进的那一口酒并没有下咽,雷声大,雨点小,漱漱口而已。接着,又有一口酒进嘴。其时,在他鼻子抽动的同时,整个脸再次抽搐,似重复刚才的痛苦,让上唇与眼睛距离放长,眼珠曝出,两腮鼓起,双唇合并凸起,整个面目扩展,膨胀,口腔容量达最大值。嘴中有声地捣腾着,咕咕几声,好像在奋力刷洗一样盛酒器皿。舌在酒中幸福地游泳,颤栗,无拘无束。下咽时,他挤眉弄眼,惊天动地。他沉稳了一阵子,开始喝第三口酒,并且一口拿下。他第一次在小卖铺喝这四两酒,用了三次两消。每天有这四两酒,让他很满意,量正正好。精气神刚刚与酒劲接轨,飘飘欲仙。  作为没有老婆孩子挂累的光棍,他是一个真正喝酒的人,这是美好一天的开始。第二次去小卖铺喝酒,就去了个空身人。他利落地两个大气喝下了这四两酒。以后的几天里,他试探性地将四两酒用两大口喝完,活儿干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

每天的第一口酒下咽后,他都是做着掩鼻闭气闭眼的动作,绝不让一粒酒星子从七孔流出。就如一日能吸食几包香烟的烟枪,一喽从口鼻逃出的烟气,都是不允许的,那是他们的命根子。真正的吸烟叫吃烟,让烟雾下沉进入食道,是瘾君子的理想。若老练到这种程度,才算真正的吸烟人。家中桌椅板凳残缺,一个人坐着喝酒,倒显得无聊。他一天一酒,雷打不动。早早喝上一头酒,一天该干什么,去干什么。

  他从容不迫地每早去二爷爷那里喝酒,好像是去完成一项固定任务。四叔去二爷爷小卖铺买酒,并当众喝下,再去厕所或干别的事,没人过问或关心。一旦四叔把每天去喝这四两酒,当成了头等大事,二爷爷也不敢怠慢了。四叔做得完美,二爷爷的服务也到位。伯侄俩配合默契,两人都渐渐感觉到了彼此的需求。这是每一天最圆满的序曲,场面是温馨的。爷俩各有所取,相得益彰。起先四叔柜台上买酒,并当众喝下的场景,还有观众。最后变成了四叔喝酒时,只有二爷爷一个看客了。四叔有心早早结束这四两酒的消费,自酌独享,恐人干扰,尽量减少撞上熟人。

  自从喝上了早酒,四叔常常看到的是万道霞光,听到的是早噪的鸟鸣,却难以与太阳照上一面。都是红脸汉子,似乎他和它都不愿羞惭到对方。有时,他能看到一轮残月横梗在半空,柔柔地回望着他。树木是平静的,门前的蔬菜上,缀满了露珠,虽是欢畅地生长的样子,但相对沉默。他大吸了一口爽人的夹杂着香甜味的乡间空气,胡乱抓扯着头上乱发,急急前行。这当儿,他也常能听到早起老人像年代久远的咳漱声,早起家庭开门后,鸭鹅出圈,获得自由后,奔向同伴和水汪的欢唱和喜悦,还有孩子们呼朋唤友结伙上学的叫喊。他知道,作为不算小也不敢称老的年龄,喝早酒的举动,并不雅观。二爷爷有意安排四叔把酒早早喝到肚子里,将第一单生意做成,把微薄的利润稳稳收入囊中。生意人最期盼的是每天的头条买卖的圆满,图个彩头。这些,四叔拱手相送,把财富吉利,一并递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