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柏油路上，我口袋里揣着保温杯拐进菜市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老陈，老陈！”

我回头，看见老李正推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小跑过来。他头顶稀疏的白发在风里晃荡着，深蓝色的工装洗得发白，肩膀上还沾着几片细碎的草屑。他的形象竟然和二十年前在机械厂时一模一样。

“老李，”我愣住了，他的额头上添了几道深纹，眼角却笑出了月牙，“你怎么在这儿？”

“我退休了，我搬家了！”他把自行车支在路边，车筐里躺着几颗蔫头耷脑的白菜，“我上个月刚搬来你家隔壁小区，我知道你住这里，想着哪天碰上你，正好喝两盅。”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忽然挺直腰板，胸脯一挺，“我退休了，我退休了！”

这句话像是带着回声，在晨雾里荡开。我盯着他衬衫袖口耷拉的线头，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厂长宣布裁员名单时，老李捧着搪瓷缸的手都在发抖。后来听说他去家具厂打工，大冬天骑三轮车送货，摔进结冰的沟里，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真快啊……”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触到肩胛骨凸起的棱角，“这些年……”“都过去啦！”

老李爽朗地打断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我退休了，现在每月能领三千多退休金，够花！昨天我还去办了老年公交卡，今后就能免费坐车到处转转了！”他说着，眼睛突然亮起来，从车筐里翻出个纸包，“来，尝尝我孙子做的绿豆糕，小家伙参加烘焙比赛得的奖。我记得你比我小几岁，也快退休了吧，退休就好了。”

我推脱着，老李竟一下剥开豆糕递给我。我只好接过糕点，咬了一口，还别说，甜香混着核桃碎在舌尖化开，真好吃。

老李絮絮叨叨说着孙子学美术的趣事，说老伴儿报名广场舞队，说下周他要和老工友们去钓鱼。他说话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流淌成金色的溪流。

“对了，老陈，”老李突然压低声音，“你还记得咱们车间那台老机床吗？就是编号LGJX03072的那台，当年我总被它刮破手套。”他笑着摇头，“现在啊，连菜市场的电子秤我都摆弄不明白。”

我们并肩往回走，路过早餐摊时，老李非要请我喝辣汤、吃羊肉包子。热气氤氲中，他说起在厂里上班的情景，说起这几年打工的经历。

分别时，老李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又回头喊：“老陈，周末来我家吃饭吧。我老伴儿腌的酸菜可香了，给你做酸菜炖鱼吃。”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又想起厂长宣布下岗时，他抽抽搭搭哭泣的样子，想起他收过破烂、卖过青菜的经历，想起这些年工友们聚会时，他从来都不参加，从来都是躲着熟人的样子。如今，他终于熬出了头，终于退休了，他为了一场迟来的退休欣喜若狂，他恨不能奔走相告，让所有人都知道。

风卷起落叶掠过脚边，叶子翻卷，既有正面也有背面。我又想起昨天碰见老同学郝建的情景。我听同学说，他已经退居二线。待到我问他，他支支吾吾说道：“我还没退，局里还有点事，我还是天天要上班，去了就是喝茶、练练书法。我这单位，退休了就少拿几千块钱工资，能上一天班就上一天，我才不愿意回家呢，就在单位发挥余热。”

老李和老郝，面对退休，完全不一样的心境，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企业员工和其他人的区别吧，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下岗的那帮人，他们尝尽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们的体会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