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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吕美珍 ‖ 鞋 垫

来源:本站    作者:吕美珍    时间:2025-12-27      分享到:


我有个买大半码鞋的习惯,特别是冬天的鞋,为了放娘纳的鞋垫。常记得村里的人们夸娘,“好婆姨”,评价指标是她的一手好针线。    

娘六十多了,早已看不清鞋垫花样。不过,趁老花前赶制的几双鞋垫上,依然存有娘飞针走线时的身影,像极了年画上会发光的观音。   

 童年时没心没肺,有的是快乐。一放学,不是爬树、钻草林就是溜土坡。衣服总被扯得东一片西一片拍叉儿,一不小心,屁股还要露馅儿。晚上回家贴墙皮挪,不敢告诉娘,娘从没打过我,只是怕听见她愁眉苦脸地说,又烂一件。每次偷偷拿针缝,针脚像得了骨质疏松一样爬在衣服里。尽管缝得丑,可不影响它扛造,衣服和童年的我一样,皮糙肉厚,比老黄牛还耐劳,驼大哥哥,驼大妹妹,还驼大了我。有年冬天,娘翻出我们穿不上的烂衣服,拿着屁股上戴满镜框的裤子,躲太阳底下照,最后盯上了裤子的剩余价值——小腿做补丁,大腿打千层布。说罢,就开始拆裤子,熬浆糊,刮案板。    娘要利用磨损的孔隙漏浆,变废为宝。一层布一层浆,布眼填满浆后,娘用手掌使劲压瓷,一寸一寸往前推,每层重复,上下压够七层布,一块千层布基就做好了。我从她鹅掌似的手里接过打好的布案,双手过肩,扛到太阳底下晒。冬天的太阳不辣,温吞吞地吃掉布上的水分,布干了不软不硬,正好穿针过线。裁鞋底、纳鞋垫、做布鞋,又能穿好几年。    

娘的一整个冬天,是拴在针线上的。你看吧,她嘴角常挂一节断线,有如捅了线头马蜂窝,白的、黑的、红的……中指那个铜色束腰顶针,做饭硌手的时候,才从指根抹下来。一家五口过冬的棉衣棉裤棉鞋,过季被褥,过年的新鞋鞋垫,没有一件不靠娘的手缝。    

她所有的针线活儿里,我最急忌盘了五彩线的鞋垫。在北方黑蓝主宰的时节里,冻得梆硬的鞋存不住热量,只有加上绣花的鞋垫,才看得出年的新、春的暖。   

 娘才比着我的脚划鞋码,我就问她,啥时候能做好?娘说一个一个做,还没轮到你。我等啊等,为帮娘赶进度,包了烧火、洗锅的活儿,把她蒙上白布的素鞋垫挪到火边烤,鞋垫冒着白烟,一股一股升起来不见了,我赶紧拿给娘看,“孙悟空打死了白骨精,魂儿都跑完啦!”弯腰擀面的娘手忙得像蹬风火轮,头也不抬,“那也得一样一样来。”    

我忍不住抱怨,“娘啊娘,为什么你的活儿总是干不完?”娘把面叠成梯田站定,抬起右手背捋捋头发,也问:“是啊,为什么我的活儿总是干不完?”面扑镶白额头,和她的少年白一起,晃得我眼睛疼。   

 终于等到鞋垫的毛茬上拱圆白边,也快过年了。娘从炕席底下抽出油印纸,夹在素垫和白纸中间,讨好似的对我说,“美美,你给娘画个花儿,老样子不时兴。”一听要开始纳鞋垫了,我一蹦二丈高掏出圆珠笔,挽起袖子就画,梅花、桃花、牡丹花,哪个都想画。我俩趴煤油灯下,她指挥,我执笔,手掌拓满蓝色印油,手腕酸得注了醋,微弱的灯光拉长我俩的影子,投窗户纸上一对抵角牛头。画完一双,又一双,后来困得睁不开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北风正烈,吹得窗外的干树梢呼呼叫,如电影里鬼出场的声调。屋檐吊杆上蹲着一个超大的猫头鹰,正一下一下抖机灵,吓得我不敢出声,朝里翻了个身,这才发现,娘还没睡,像个会发光的观音,一个人坐煤油灯下纳鞋垫,针线从她中指肚上弹起,一颠一倒穿过鞋垫,针尖钻入鞋垫时,发出清脆的“砧砧”声。我爬起来一看,一朵粉红色的牡丹已然成型,花蕊就要释放香气,绿叶探出脑袋,仿佛盛开了一个春天。娘张嘴打了个呵欠,勾着兰花指的右手捏着针,朝头皮划了几下,招呼我“赶紧包被窝里,冷得很。”    

不知道娘几点睡的,反正那天我睡得特别香,第二天早上叠被子时,看见娘枕头底下压着一只绣花鞋垫。    

腊月的冬天,娘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劈柴一会儿挑水,今天蒸馍馍,明天压粉条,抽空还帮人家做油糕。不过,她不忘坐灶火前缝几针,赶过年前,总会给新鞋垫上沾荤带腥的鞋垫。   

有一次,娘大白天叫我帮她穿针,说孩子的眼睛看得真,认得快,我像含了块怕掉的糖似的,紧紧包住嘴唇递给她穿好的针。娘为了留住无聊的我帮忙,破天荒打开话匣子:“穿新鞋,迎好运,衬新垫,走远道。成人成才走正道,正道宽、正道阔,正道前面有光亮”。她边给鞋垫上实纳(填充鞋垫没有花样的空隙),边抑扬顿挫。我听不懂什么是远道,指着出村的黄土路问她,那条路能走到哪儿?娘咧嘴一笑,嘴角漏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走到乡里,再走走到县里”。我还好奇,问:“走到县里就有光亮吗?”娘眼里泛着光说:“有好生活,有好女婿。”说完,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拿来一副碗筷,让我假装吃饭。“筷子握得高,将来嫁得远,你怕是将来找个外地汉喽!”我当时以为,嫁得越远越好,试着把筷子握到虎口的极限,娘看着我,笑得像个没重心的萝卜东倒西歪,鬓角边泪蛋蛋乱蹦,牙缝蹦出几个字,“这是要远走高飞呀!”多年后,娘的预言一语成真。我真的每次回家都得飞。    

结婚时,娘又连夜赶了四双新鞋垫,这次是金黄鞋面,两双游龙戏凤,脚腰中间绣个大大的红喜字;两双是红花,每只鞋垫中间镶四个大字,分别写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娘没叫我画鞋样,求人帮她把说不出口的话画鞋垫上,缝好,做了嫁妆的一部分。    

后来,机器缝的鞋垫新色多样,平整无结,不用等过年,在哪儿也能买到了,可娘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见缝插针。“快看不见了,赶前儿给你们多纳几双。”这一赶,集齐了“幸福美满、新年大吉、平平安安”等所有她认识的好字,鞋垫开满了她心里装的富贵花。只是,娘的手没有以前的巧劲儿了,几根小萝卜头样儿的手指,像吵了架的兄弟,各朝一面不合股,有时候裂纹和老茧也来捣乱,伸出脚拌彩线,总想拖慢娘的进度。    

每次缝完了才问我,女婿看得上她纳的鞋垫吗?我听了,不是滋味,心窝卡了块生铁般疼。落满指头印的鞋垫,闻起来一股柴火味儿,摸起来到处是娘:柴垛上拉柴、炕沿边擀面、石桥旁打场、大山里采蘑菇,眯着眼穿针,咬着牙卸扁担,给铜色顶针裹碎布条……针脚密密行,正面绣字仿佛娘的千言万语,背面结的疙疙瘩瘩,又似娘跟自己打架。如何能看不上?没有娘缝的鞋垫,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件没有温度的商品,一帘唾手可得的织布。在我心里,鞋垫就是娘!让我垫在脚下,越走越远的娘,夜半三更穿针走线时,肯定心乱如麻吧?    

娘定不知,她之后寄来的鞋垫,我试试就包起来,生怕以后天冷了,没人再喊我垫鞋垫,没人再问我走远了疼不疼。有的东西,用完了,就再见不到了,有的人,不说再见,便能一直见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