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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忆东 ‖ 父辈的足迹

来源:本站    作者:忆东    时间:2025-12-25      分享到:


我没想到,我走了我爹走过的路,而许多年后,我儿子竟走了和我、我爹同样的路。

那年秋天,巴里坤草原的风已带着凛冽,卷着枯黄的草叶撞在中学的玻璃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我趴在课桌上演算三角函数,阳光透过窗棂在课本上投下斑驳光影,目光却忍不住又瞟向作业本的封面那里写着我的名字:居成龙。

我姓居,名成龙,是爹拍板定的。他总爱用宽大的手掌摸着我的头,粗声粗气地向人炫耀:“我这儿子,居成龙就是‘巨龙’!将来准成大器,跟我一样当个响当当的军人,戍守边疆!”我懂他的望子成龙,更懂他心底那份未竟的执念。他总觉得自己的军旅生涯不算圆满,便要在我和哥哥身上延续那份军营情结。

爹是典型的军人做派,即便退伍多年,腰板也永远挺得笔直。深褐色的皮肤是戈壁滩风吹日晒的馈赠,眼白常带着血丝,眼神却亮得吓人。他十六岁当兵驻疆,扛枪站岗,相伴边关明月、度过雪地长夜。最宝贝的是一个褪色的绿帆布包,里面装着旧军装和一本磨破封皮的日记,最后几页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转业,卸甲,憾。”集体转业后,他把没了领章帽徽的军装挂在衣柜最显眼处,每日晨起掸灰凝望,那落寞的背影里,藏着对军营最深的眷恋。

爹和妈的婚事也带着“军人特色”。当年他见妈身板结实,一句“能生带把的,将来都送去当兵”便拍了板。一年后哥哥出生,爹取名“居成虎”,满心盼着儿子能虎虎生风。可哥哥自幼体弱多病,一次肺炎烧得迷糊,病病殃殃好几个月,从此便没了爹期盼的“虎气”。于是,爹把当兵的念想,全转到了我身上。我出生那天,他请老战友喝酒,举杯大喊:“这小子叫居成龙,将来替我再圆当兵梦!”

打记事起,我的生活就被爹的“军旅规划”填得满满当当。天不亮就被拽起来练队列,寒冬里酷风如刀,我冻得瑟瑟发抖想躲,却被他死死拽住:“军人就要有军人样!”他翻来覆去讲部队的故事,我却只爱看书学习,憧憬着班主任王老师说的“考大学,去外面看世界”。

在学校,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数学、英语稳居年级前列,语文也不差,还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班里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面皮白净,叫林晓雅,成绩与我不相上下。我俩是前后桌,常一起讨论难题。我说将来要考新疆大学,她说想考北京的师范大学,毕业后还回巴里坤的母校教书。

爹却极力反对我的求学梦:“读那么多书没用!男人就该去军营摔打!”有次见我趴在桌上做英语作业,他气不过,直接把我的作业本扔到了地上。妈悄悄劝他“当兵也需要文化”,他却梗着脖子反驳:“部队里练的是筋骨和血性,书本子能挡子弹?”那晚,妈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抹着眼泪说:“成龙,好好读书,让他看看,读书也能有出息。”

高一下学期,变故陡生。那天我正埋头做数学卷子,爹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突然闯进教室,不顾王老师的阻拦,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县武装部走。他早已安排妥当,老战友张营长递来一张入伍登记表:“填了吧,部队是好地方,能磨练人。”我僵持着不肯动笔,爹一巴掌拍在我后背,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今天这兵,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看着他鬓角冒出的白发和眼里的执拗,我含着泪,在表格上写下了“居成龙”三个字。巨龙,多威风的寓意,可我只觉得自己是被捆住翅膀的小鸟,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体检合格后,我心里仍惦记着没做完的习题,还有和林晓雅的约定。妈妈开始默默收拾行李,一边叠衣服一边抹眼泪,反复叮嘱我“在部队照顾好自己,别硬扛”。

接下来的一个月,爹看得很紧,不让我再去学校,只让我在家锻炼身体,学部队的基本动作。林晓雅托同学给我带了封信,让我坚持自己的梦想,可信纸刚传到我手里,就被爹发现收走了,从此断了我与学校的所有联系。

入伍通知书下来那天,爹杀了鸡,做了一桌子菜,请了几位老战友。酒过三巡,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从今天起,我儿成龙就是军人了!到了部队好好训练,争取立功!别给爹丢脸!”

火车站的告别满是不舍。妈抱着我哭成泪人,爹依旧腰板笔直,只是眼圈泛红,没说一句话,转身快步走开,怕我们看见他落泪。火车开动时,我望着渐渐远去的巴里坤草原,眼泪夺眶而出,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放弃考大学的梦想,等在部队站稳脚跟,一定要重新拿起书本。

两天两夜的颠簸后,我们抵达大漠深处的某炮兵部队。闷热干燥的气候让我极不适应,新兵连的训练比想象中更艰苦。烈日下,作训服湿了又干,背上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深夜的紧急集合哨声划破寂静,常常是刚躺下就得爬起来打背包;队列训练、战术演练、实弹射击预习,一项项高强度的训练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常想起巴里坤的风,想起教室里的书本,想起林晓雅说过的北京师范大学,可脑子里一浮现出老爹期待的目光,便只能咬牙坚持。

新兵连结束,我被分配到炮兵营。第一次见到黝黑笨重的榴弹炮时,我满心震撼。班长拍着炮身说:“这是咱们的武器,也是咱们的战友,得好好待它。”我对机械本就不敏感,刚开始训练时常常出错,被班长批评是常事。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我便憋着劲加班练习,别人休息时,我留在训练场琢磨操作要领,渐渐的,操作越来越熟练,在实弹射击考核中还打出了全营最好成绩,得到营长的表扬,心里的阴霾才渐渐散去。

军营的日子单调却充实,训练之余,我从没放弃学习。我每天挤出时间去部队图书馆看书,把高中的课本重新翻出来温习,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找有文化的战友请教。入伍第三年,部队奔赴南疆参战,连续多日的密集炮击震耳欲聋。我作为炮手全程参与,始终坚守在岗位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可长时间的炮火冲击超出了身体的承受极限,等到部队退到后方休整时,我发现自己的耳朵持续嗡鸣,越来越听不清声音。经部队医院详细检查,诊断为双耳神经性耳聋,虽经全力治疗,听力也无法完全恢复。

爹千里迢迢赶来医院,看着我戴着助听器才能听清声音的样子,沉默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没事,伤好了就好。你是为国受伤,值!”住院三个月后,我的听力仍未明显改善,部队为我办理了三级伤残证。又过了半年,我正式退伍。战友们前来送别,班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回地方也要好好干,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回到巴里坤,妈抱着我哭了很久。我拿出退役证,也拿出了伤残证。爹摸着这两样红色的本子,手指微微颤抖,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退伍不久,我们举家迁回山东老家。我被分配到老家的县机械厂,做着与梦想无关的机械维修工作。工作虽平淡,但我依旧认真对待,从不敷衍。下班后,我还是坚持看书学习,偶尔会联系巴里坤的老同学。得知林晓雅考上了北京的师范大学,后来又准备考研究生,我心里既为她高兴,也难免有些失落,那曾是我触手可及的梦想。又过了几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婚后第二年,儿子出生,我给儿子取名“居傲”,希望他能按自己的意愿,活出骄傲的样子。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幸福地过下去,可爹的执念却再次打破了平静。傲傲刚上小学,他就开始念叨:“这孩子身板结实,将来肯定是当兵的好料!等长大了,考军校!”我一听就急了:“爹,别把你的梦想强加在孩子身上!我当年就是被你逼去当兵的,大学梦碎了不说,还落了一身伤,我可不想让傲傲重蹈覆辙!”我们为此吵了无数次,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刻意避开所有与部队相关的话题,给傲傲报了绘画班。傲傲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常受老师表扬,爹见状,不再明提考军校的事,却仍会趁吃饭、散步的机会,给傲傲讲部队的故事,讲他当年在新疆当兵的经历。

傲傲渐渐长大,没有沿着绘画的道路走下去,反而对我从事的机械工程产生了浓厚兴趣。我虽有些意外,但尊重他的选择,全力支持他报考工学院。高三那年,傲傲拼尽全力,最终顺利考上了省工学院的机械工程专业。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和妻子满心欣慰,爹也凑过来看着通知书,嘴里念叨着:“工学院好,学机械的,到部队也有用武之地。”我听着,没接话,只想着让傲傲安心读完大学,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进入工学院后,傲傲如鱼得水,专业课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他不仅吃透了课本知识,还主动加入学校的机械创新实验室,跟着老师做项目、搞研发。放假回家时,他总会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讲起实验室里的趣事,手里还总拿着各种机械零件和图纸。我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芒,愈发觉得,让他自主选择专业是对的。

可谁也没料到,大二开学不久,傲傲放假回家,竟郑重地跟我们说:“爸,妈,爷爷,我想入伍参军。”

我猛地愣住,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你说什么?你好不容易考上工学院,学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当兵了?”

傲傲的眼神异常坚定:“爸,我不是一时冲动。这一年多在工学院学习,我发现自己学的机械知识,在部队的装备研发、维护上都能用到。而且爷爷总跟我讲你和他在部队的故事,我慢慢觉得,当兵保家卫国是件特别光荣的事。我查过了,现在部队招大学生士兵,还鼓励有专业特长的士兵发挥优势,我想进去闯一闯,我还想到你的老部队去,戍守边疆。”

爹在一旁听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猛地站起身,一拍大腿:“好!好!不愧是我居家的孙子!有骨气!爷爷支持你!”

我急得上火,嗓门也提高了:“你知道部队训练有多苦吗?我当年就是被你爷爷逼着去的,那种身不由己的滋味有多难受,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的学习生活多好,别瞎折腾!”

“爸,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真心想去,不是被任何人逼的。”傲傲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委屈,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我学的专业在部队能派上用场,我不是去瞎折腾,是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妻子拉了拉我的胳膊,轻声说:“你冷静点。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既然想清楚了,我们不如好好听听他的心里话,别忙着反对。”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反驳,但也没松口。我找傲傲聊了很久,他跟我详细讲了自己的规划:先入伍服兵役,在部队积累实践经验,把专业知识用到实处;服完役后,如果有机会,还想回到学校继续深造,还要考研究生;将来要么留在部队搞装备研发,要么回到地方为国防工业做贡献。看着他条理清晰的规划和眼神里的坚定,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同样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却被爹强行打断。我不能让傲傲重蹈我的覆辙,更不能因为我的阻拦,让他留下终身遗憾。

我终于松口:“儿子,既然你想清楚了,爸支持你。但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后悔,更不能退缩。”

傲傲瞬间笑了,眼里闪着泪光,用力点头:“爸,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爹得知我同意后,高兴得像个孩子,天天拉着傲傲讲部队的注意事项,还翻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军功章给傲傲看:“这是你爷爷的荣耀,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们居家丢脸,争取早日立功!”

傲傲郑重地点点头:“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办理入伍手续的过程很顺利。傲傲作为大学生士兵,凭借优秀的专业成绩和良好的身体素质,顺利通过了各项考核。送傲傲去部队报到的那天,阳光明媚。傲傲穿着崭新的军装,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像极了老照片中的爷爷。

回家的路上,爹一直摩挲着手里一张泛黄的旧军装照片,脸上是满足的笑容。我看着爹苍老的脸庞,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愧疚。我当年一直埋怨他强行安排我的人生,却从来没体会过他心里的遗憾和对军营的深切眷恋。现在,傲傲圆了他的梦想,也圆了他对部队的那份执念。

日子又回到了平淡而幸福的轨道。傲傲在部队表现很好,经常给家里写信、打电话,跟我们分享他在部队的生活。他说,部队里的装备维护工作让他学到了很多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他把在工学院学到的机械原理用到实际操作中,解决了不少技术难题,得到了领导和战友的认可。

如今,老爹患上了老年痴呆,过去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每次看到傲傲的军装照片,或者听到我们提起傲傲,他浑浊的眼睛就会瞬间发亮,含糊不清地念叨:“我孙子……当兵……好……光荣……”

我也渐渐放下了当年的遗憾。虽然没能实现考大学的梦想,但我有不错的工作、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为了梦想努力奋斗的儿子。我知道,真正的幸福,不是实现了曾经的梦想,而是看着自己爱的人,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我这条“巨龙”,曾被爹强势裹挟,虽没能按自己的意愿腾飞,但看着傲傲在自己选择的军旅道路上稳步前行,带着工学院的专业知识在部队发光发热,既圆了爷爷的期盼,也活出了自己的价值,我便彻底释然了。

这或许就是传承吧。它不再是强行复刻上一代人的轨迹,而是带着初心的自主前行;不是把自己的遗憾强加给晚辈,而是让他们在理解与尊重中,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活出不一样的精彩。而那些深埋心底的家国情怀与责任担当,便在这代代相传中,愈发清晰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