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种衍洋 ‖ 枕水小城
运河的水,绿得像一块浸了多年的老翡翠,沉甸甸地绕着微山小城。这绿不是鲜亮,是岁月沉淀的幽深,水波不兴,却自有一股绵长的劲道,推着小城的日子缓缓向前淌。城不大,十万来口人,日子便也浸在这绿水里,慢,却从不曾断流。
城里的人,骨子里都刻着水的印记。菜农卷着沾满新鲜河泥的裤脚,在晨曦里挑担;鱼塘主摊开手,指甲缝里的黑泥是他和塘底淤泥长年累月的交情;撑船的汉子,古铜色肩头那道深红的印子,是篙杆经年累月磨出的勋章。货船“突突”地喘着粗气打城边过,满载的乌金煤块在阳光下黑得刺眼,压舱的青砖码得像刀切过。船老大站在船头,烟头在潮湿的空气里明灭,烟圈刚吐出来,就被水汽无声地吞了。
街面是平整的柏油,成不了大马路的气派,两旁的楼房也是小高层,透着家常。走在街上,熟稔的气息扑面而来。“吃了?”“刚吃,您呢?”“买点新下的河虾?”“嗯呐,孙子馋这口。”三言两语,像温过的黄酒,熨帖。东头的胖小子满月,西头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就送来了虎头鞋;北巷那只芦花鸡丢了不到半日,南院的小孙子就指着隔壁巷子阿黄狗油亮的嘴毛笑。消息在窄街陋巷里窜得比柳絮还快,却轻软,不扎人,裹着运河清晨的薄雾,润物无声。
机关单位的门脸都素净,青砖墙沉默着,门口两盆不知名的花草,开得热闹又规矩。里头的人按月领薪水,不多,够一家子温饱有余。傍晚时分,三三两两踱出来,手里拎着用草绳穿着的活蹦乱跳的鲫鱼,或是几把还挂着露珠的空心菜,步子悠悠的,影子在斜阳里拖得老长。
街角的小广场上,暮色刚漫上来,便成了退休老人们的天地。音箱里淌出明快的旋律,大爷大妈们踩着节拍舒展腰身,红绸扇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线,蓝布衫随着舞步轻轻摆动。有人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有人跟着节奏慢慢调整脚步,脸上都漾着满足的笑意,晚风里混着他们爽朗的笑谈,与运河的水声相映,成了小城傍晚最鲜活的调子。
麻将馆的窗棂里,透出暖黄的光和清脆的牌响。四张方桌,围坐的多是熟面孔。“碰!”“杠!”“哟,自摸清一色!”声音不高,落在牌桌上却掷地有声。有人慢悠悠地摸牌,指腹在冰凉的牌面上摩挲,像是在掂量岁月的分量。输了几块钱,他咧嘴一笑,皱纹里都是豁达;赢了的,也只是默默把钱揣进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口袋。日子就在这“噼啪”的脆响里,一局一局,不紧不慢地码过去。
运河的水流得更深了,绿得发暗,沉甸甸的。岸边的老柳垂下千丝万缕,风过处,枝条轻摇,拂过水面。有人坐在柳荫下的马扎上,一杆细长的竹钓竿伸出去,鱼线没入墨绿的深水,半天不见一丝颤动。他也不急,眯缝着眼,任暖融融的日头晒着脊背,像河滩上一块被水流冲刷了千年的卵石,静默,安稳。
城小,饭馆却一家挨着一家。窄窄的门脸,挂着朴拙的招牌:“家常菜”“鱼馆”。菜也多是河鲜土产,一盆刚出锅的油爆鲤鱼,嗞啦作响;一大海碗奶白的黑鱼锅贴,热气腾腾,鲜香直往鼻子里钻。多是熟客,推门进来便熟稔地招呼:“温壶老酒,拍个黄瓜,再来一盘盐鸭蛋!”老板应声麻利,锅铲翻飞间,烟火气便弥漫开来。
城里的酒,是要就着人情慢慢咂摸的。卸煤的人们三三两两钻进常去的小馆子,桌上几碟小菜,一瓶本地“扁瓶微山湖 ”酒。“来,走一个!”“走一个!”粗瓷酒杯轻轻一碰,“叮”的一声,清越入耳。酒是烈的,顺着喉咙烧下去,辣得人龇牙咧嘴,却也酣畅淋漓。酒意上了头,不知谁先哼起了不成调的运河小调,沙哑,却自在坦荡。
酒桌上的规矩不多,却重情义。你敬我一杯,我必得实实在在回敬一杯。不然,就是薄了面皮,瞧不起人。酒喝到深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有人说起运河上遇到的风浪,有人念叨家里新添的小孙子,也有人拍着桌子说些天南海北的醉话。酒气蒸腾里,有人红了眼圈,有人拍腿大笑,有人伏在油腻的桌面上,鼾声渐起。
天光熹微,运河上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散了。早点铺子的蒸笼冒出大团白汽,豆浆的甜香飘散开。麻将馆的灯灭了,熬了一夜的人揉着发涩的眼走出来。撑船的汉子又跳上他的水泥船,马达“突突突”地响起,搅碎了水面的平静,船头犁开一道水痕,缓缓驶向远方。
在这里时光很慢,生活惬意,一过晚上十点,小县城便枕着那湾深绿的河水,安安静静的,像个沉入酣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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