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郝荣山 ‖ 一座桥、一棵槐与一碗羊肉汤
出薛城往北,公路像一条被秋风熨平的绸带,贴着微山湖残余的湿意,把汽笛声泡软,散成碎屑。导航里提示“鲁桥”时,我关掉音乐,让车速慢下来,轮胎与青石板轻轻咬合——鲁封桥到了。
鲁封桥又名“鲁桥”,位于薛城区北7.5公里、陶庄镇鲁桥村旁,横跨古薛河,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间,为兖州府鲁荒王朱檀拨款所建,距今已六百余年,现为山东省第六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桥体全部取千山头大青石铺就,全长98.6米,桥面宽4米,共15个桥墩14孔、孔宽3.5米,呈东西向,桥面中部略高,东西两端偏低,迎水一侧砌有分水墙,多雨季节河水常漫过桥面。相传鲁王为赴奚公山祭拜造车鼻祖奚仲,途中遇薛河暴涨阻隔,便下令修桥“将功赎罪”,遂名“鲁封桥”,意为“鲁王封山时所建之桥”。桥比想象中安静。六百年的大青石被霜降抹上一层淡灰,像一块被时间反复摩挲的砚台,薛河早已改道,桥下只剩一条温顺的细流,倒映着残荷与柳影。我伸手去摸桥栏,指尖触到一道深槽,据说是当年鲁王车辇的辕痕。历史书里的“鲁王封山”四个字,忽然有了体温——原来所谓王侯,也不过是想借一座桥,把愧疚渡到对岸。
我蹲下去,指甲缝里嵌进一点青灰——石面上有车辙的浅槽。旁边钓鱼的老汉随口砸来一句:“别小看这石头,洪武年间的,鲁王当年就是坐十六抬大轿从这过去,往奚公山烧香。”
每年的九月十二“千山头庙会”已延续千年,辐射苏鲁豫皖,香火之盛旧时号称“远胜泰山”。香客自仙人桥、元都观拾阶而上,经三清宫至玉皇顶,形成完整的朝山路线。
过桥即是鲁桥大集,才进街口,先听见“咚咚”的剁肉声,像鼓点,给十里八乡的早晨打着节拍。棚帐一座挨一座,红旗猎猎,卖冻柿子的老汉把秤砣摔得脆响,仿佛要把冬天也称出斤两。我循味钻进最深处的“鲁桥大集羊肉汤”,一口大铁锅“咕嘟”了半宿,羊骨沉在乳白的汤里,像一群潜泳的月亮。掌柜老张把围裙当毛巾擦手,笑得像刚出炉的烧饼:“第一碗给你,外加炒肚丝?”我说都要。
汤端上来,热雾先扑眼镜,世界瞬间模糊,只剩舌尖清醒——鲜得像把微山湖的水草、千山头的松脂一并熬进锅;再掺进凌晨三点宰羊的寒气,逼出舌尖一激灵。老张说,汤里只放三样东西:井水、羊骨、时间。“别的都是客人自带的——有人带故事,有人带旧伤,喝完了,就都暖和了。”
喝完汤,日头已高。我起身往集市西头走,去摸那棵古槐。古槐树在鲁桥村两委办公大院的西墙外,树上有一绿色的牌子:“槐(二级保护),树龄约300年,枣庄市人民政府二O二三年监制”。古槐树的主干裂成了三瓣,又硬生生合拢,像老人交扣的十指,护住中间空心的肚子。水泥砌块柱顶着裂口,树皮上嵌着铜钱、铁钉、像褪色的1958年粮票。三百年的风把树冠磨成一把巨伞,此刻正筛下细碎金箔,落在刚喝完羊肉汤的粗瓷碗里,像给往事撒了一层胡椒粉。
槐树下有块青石碑,“清处士郭太公”几个字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倒像是时光在石头上磨牙。旁边树影晃啊晃,跟石碑的沉默比,显得格外活泼,像在提醒:连石头都留不住完整的过去,活着的人,把今天的阳光攥紧一点就行。
我起身往千山头去。山不远,两刻钟步行。柏油路换成碎石,再换成被落叶埋住的古驿道。沿途不时有背着红香袋的老太太,一路念叨“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声音轻得像落叶的回声。山脚先遇龙泉观,门楣半塌,石麒麟只剩半截身子,却仍昂首。再往上,废墟像被时间随手丢弃的积木,柱础、残碑、瓦当,在荒草里半遮半掩。
千山头(又名奚公山),自古为“仙山圣地”,儒、道、释三教并兴,极盛时有“七十二座庙宇”之说,古时的庙宇群主要建筑有:山顶:玉皇顶(玉皇大帝庙)、九天玄女庙;山腰:三清宫、元都观、北岳庙、仰止阁;山麓:龙泉观、观音庙、吕祖阁、清华阁、老君院、斗母宫、关帝庙等;东侧:车服祠(祀奚仲)、二贤祠等。一座座废墟像被时间随手丢弃的积木,柱础、残碑、瓦当,在荒草里半遮半掩。最完整的是玉皇顶,新修的黄瓦亮得刺眼,与山下那口老铁锅的黝黑形成对照。
我在平台坐下,风从微山湖来,带着咸湿的腥甜。脚下是鲁桥大集升起的炊烟,像一条不肯散场的白龙。忽然明白:千山头的庙宇与鲁封桥、古槐、羊肉汤,其实是一条暗线——桥渡人,汤暖人,庙安人;槐树人,集留人。
下山时,我绕到郭家林。一个戴蓝布帽的老农说自己姓郭,祖上明代迁来,“老林里原先有石人石马,破四旧时砸了,现在连我都找不着原有的坟头。”他指给我看一条田埂,“就那儿,小时候放牛踩出瓦片,回家挨爹一顿打,说踩了祖宗的房顶。”我蹲下来,在垄沟边拾起一块碎青瓷,釉面开片像冰裂的湖面。把它揣进口袋,像带走一片无人认领的月光。
傍晚,大集渐散。老张的羊肉锅还冒着余温,他正把最后一块羊蝎子砸开,扔进锅里,让汤自己继续熬。古槐下的灯泡亮了,黄光把树洞照成一座小型剧场,几只麻雀在里头跳来跳去,像排练一夜的折子戏。
我回到桥上,把那块碎瓷轻轻放进桥缝。六百年前,鲁王在此放下愧疚;三百年后,有人在此放下记忆;此刻,我放下一块无名瓷,让它与石栏、与霜、与即将到来的雪,一起继续熬一锅叫“鲁桥”的老汤。
桥那头,最后一辆农用三轮车“哒哒”驶过,车斗里坐着高举红气球的孩子,气球在暮色里一浮一沉,像另一碗热汤,把冬天慢慢吹胀。
我转身离开,心里默念:
——若你远道而来,先喝一碗羊肉汤,再摸一摸古槐的裂缝;
——若你带着故事,请把它搁在鲁封桥的某块青石里,让下一个过桥的人,踩到你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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