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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谢福财 ‖ 大湖“清道夫"

来源:本站    作者:谢福财    时间:2025-12-17      分享到:

我叫陈阳,博士论文做的题目是《基于多维数据模型的湖泊水体富营养化治理》。从江西于都的山水间走到象牙塔顶,我带着满脑子的方程式和三箱子的精密仪器来到微山湖时,自信自己就是那个能治好大湖沉疴的现代名医。济宁国投的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你就是我们请来的‘清道夫’,把这湖里的脏东西都扫干净。”

  我喜欢“清道夫”这个称呼,精准,有力,带着一种外科手术般的冷酷和高效。

  我的“手术刀”,是无人机,是水下传感器,是笔记本电脑里日夜不休的数据模型。我将它们安置在湖区的各个角落,像一个严密的监视网络。很快,一张五颜六色的数字地图在我的屏幕上成形:红色代表氮磷超标,蓝色代表溶氧量不足,绿色代表蓝藻爆发风险。这片在诗人笔下“万顷荷花”的湖,在我眼里,成了一个等待精准施药的巨大病体。

  我的第一个方案,是布设“生态浮岛”。用环保材料做成漂浮的基座,种上能高效吸收氮磷的水生植物,像一个个绿色的创可贴,精准地贴在湖的“伤口”上。

  方案在项目部的会议上全票通过。然而,在征求湖区渔民代表意见时,我遇到了第一块顽固的礁石——丁老头。

  他叫丁善水,可湖上的人都喊他丁老头。七十多岁,皮肤是湖风与烈日反复鞣制过的颜色,一双眼睛总像在逆光看东西似的眯着,皱纹深得能夹住雨水。他听我用PPT讲完浮岛的原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浓重的鲁西南口音:“花里胡哨。”

  我心里一滞,保持着职业微笑:“丁大爷,这是科学,可以通过数据验证的。”

  他磕了磕手里的旱烟杆,烟灰落在满是裂纹的船板上。“啥是科学?”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水有水的脾气,风有风的道儿。你问过它们了吗?”

  我没法跟他解释偏微分方程和流体力学,只能说:“我们会根据风浪数据,用最坚固的锚索固定。”

  “锚索?”他嗤笑一声,吐了口烟,“去年南边刮‘倒岸风’,碗口粗的铁链子都给你拧成麻花。你那几根绳子,不够大湖塞牙缝的。”

  那次座谈会不欢而散。我带着年轻人的傲气,把他的话当成了老一辈对新事物的固执偏见。国投的项目,有平安财险全面的“生态责任险”兜底,我怕什么?我甚至觉得,丁老头的“失败预言”,正好能衬托出我科学方案的成功。

  浮岛如期下水,像一列列绿色的方阵,整齐地排列在监测出的重污染水域。我用无人机拍下照片,发到工作群里,收获一片赞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将军,俯瞰着即将被我彻底净化的疆土。

  然而,大湖只用了一个晚上,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天夜里,风真的来了。不是我数据模型里预测的五级风,而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尖啸着的狂风。我住在岸边的板房里,听着窗户被风抽打得像战鼓一样响,心里第一次有了不祥的感官。第二天一早,我冲到湖边,彻底愣住了。

  湖面一片狼藉。我那些引以为傲的“绿色方阵”被冲得七零八落,有的被撕裂,有的倒扣在水里,像一群溺亡的巨兽。我辛苦种上的鸢尾和美人蕉,被浪头打成了烂泥。

  丁老头的小渔船就停在不远处,他没看我,只看着湖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跟你说了,湖的脾气,不能硬顶,得顺着捋。”

  我的脸烧得滚烫,比赣南夏日的太阳还毒。那不仅是项目的损失,更是我专业自尊的崩塌。我把自己关在板房里,第一次对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产生了怀疑。它们能计算出分子式,能模拟水流,但它们算不出昨夜风的“脾气”,也闻不到丁老头口中“风里带着的土腥味”。

  真正的危机,在半个月后爆发了。一片原本水质尚可的内湾,一夜之间,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铜绿色的浮沫。是蓝藻。它们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繁殖,水面散发出腐烂水草和死鱼混合的腥臭,令人作呕。我的模型再次失灵,它完全没预测到这次爆发的规模和速度。

  项目部炸了锅。国投的领导电话打来,声音里满是焦虑。这次,连“平安”的保险理赔员小王都赶到了现场。他看着那片死水般的湖湾,眉头紧锁,但语气很冷静:“陈博士,公司投保这个生态险,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突发状况。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得有办法。你们的治理方案,需要我们保险方怎么配合?”

  他的话像一剂镇定剂,却没有给我任何头绪。我所有的科学预案,在现实面前都像一张废纸。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丁老头来了。他划着船,在湾口停下,用一支长长的竹篙探了探水,又捞起一捧绿色的“浓汤”,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他对我说:“让你的铁鸟飞高点,看看湾子西北角那片芦苇荡,是不是黄了?”

  我立马操作无人机升空。果然,画面传回来,那片茂密的芦苇荡,根部出现了不正常的枯黄。

  “根烂了,”丁老头断言,“芦苇根一烂,压在底下的东西就翻上来了。这水,是打底下臭上来的。你光治皮毛,没用。”他指着一个方向,“把那边的几个老闸口打开,让外湖的水流冲进来,再派几条船,像犁地一样,在湾底来回地犁,让底下的泥动起来,把‘毒气’放出去。”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搅动底泥不是会造成二次污染吗?我的教科书里,清淤都是要用专业泵船的。

  “陈博士,”丁老头第一次叫我的姓,“你信不信,这湖底,有自个儿的经脉。堵死了,就病了。得给它通一通。”

  我看着他那双被湖光照亮的、笃定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脸凝重的保险员小王。小王对我说:“陈博士,国投选择我们,我们选择相信你们的专业判断。只要有科学依据,哪怕是结合了传统经验的创新方案,我们都支持。风险,我们共同承担。”

  “风险,我们共同承担。”  这句话,让我下了决心。我调出湖底的地形图,结合丁老头指出的“经脉”,用我的模型模拟了开闸引流和“犁底”的可行性。惊人的是,数据模拟的结果显示,如果操作得当,新水流的确能形成一个有效的环流,将富氧水带到底部,加速污染物的分解。

  我第一次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搬上了丁老头的渔船。我指着屏幕上的流速图,他指着远处水面上微不可察的波纹。科学的数据和古老的经验,在一条小小的渔船上,找到了交汇点。

  那几天,整个项目组都动了起来。几道废弃的水闸被重新启用,数条渔船按照丁老头规划的路线,在湖湾里缓缓“犁地”。我则带着团队,根据水质实时监测数据,精准地向激流区投撒增氧剂和复合微生物菌剂。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斗。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和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我看着丁老头站在船头,像个真正的将军,用一支竹篙指挥着整个船队。而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参谋”。

  奇迹在第三天黄昏时分发生。那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淡了。水面那层厚厚的铜绿色,开始撕裂,露出一片片清亮的湖水。

  又过了半个月,当一小群从未在此处出现过的、名叫“青头潜鸭”的珍稀候鸟,落在我们治理过的湖湾里梳理羽毛时,我激动得差点把望远镜掉进湖里。丁老头就坐在我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淡淡地说:“水干净了,鱼虾就回来了。鱼虾回来了,鸟,自然也就跟着回家了。”

  那天,夕阳把湖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我看着丁老头布满沟壑的侧脸,忽然明白,他,和像他一样的渔民,才是这片大湖真正的“清道夫”。他们清理的不是“脏东西”,而是用一生去疏通维护着湖的“经脉”,让它活血化瘀,自我痊愈。

  而我,一个来自江西于都山区的年轻人,带着一身的理论和国投的信任,本以为是来拯救这片湖的。到头来,却是这片湖,和这位老人,拯救了我,他们清除了我内心深处那种对书本知识的盲目傲慢。

  项目还在继续。我的新方案里,布满了丁老头画下的、标注着“水眼”“风道”的潦草符号。平安财险的生态责任险,也从一份冰冷的合同,变成了一种有温度的承诺,让我们敢于去尝试这种科学与传统结合的新模式。

  我不再是那个只想用手术刀给大湖动手术的冷酷医生了。我更像一个学徒,坐在丁老头的船上,学习倾听湖的呼吸,感受它的脉搏。

  我依旧是项目里的“清道夫”,但此“清道夫”已非彼“清道夫”。我清理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我守护的,是科学与敬畏之间的平衡。在这片浩瀚的湖光里,我找到了我的数据模型里,永远无法计算出的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