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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林玉 ‖ 夏梦

来源:本站    作者:林玉    时间:2025-12-17      分享到:


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阿德勒曾说到“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很幸运,我属于前者。

(一)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因为夏天有香甜的西瓜、有漫长的假期、有一年一度的“六月会”,还可以整天整天地“耍水”。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停电后的夏夜真的很热闹。

可能现在的年轻娃们没怎么经历过长时间的停电,但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停电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一到夏季用电高峰,为了保障城市和工业用电,农村常常会阶段性限电。

当时家家户户的房梁下都装有吊扇,小时候我很害怕这个东西,因为他就悬挂在我们家房间和廊道的屋顶上,吃饭的时候悬在我头顶、睡觉的时候也悬在我身体上空。我总感觉它转着转着,会突然掉下来把我的头割掉,就像武侠电视中演的“血滴子”一样。那吱吱呀呀的声音,伴随了我一整个童年。

等它吱呀的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不用想,那必然是停电了。随后,街巷里也会逐渐喧嚣起来。有卷着铺盖去瓜棚的,有拿着凉席去河梁边上的、有搬着躺椅在院儿里下凉的,还有铺着彩条篷布全家人打地铺的…

而我们家就比较高级了,因为爷爷有一张特别大的竹床,还带有一张竹编的小桌和四个带靠背的竹椅。

每当停电的时候,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抬竹床,然后躺在竹床上仰望星空或围着竹床和小伙伴们“藏猫儿”。时至今日,我的脑海中还保留着这一深刻的画面:那是在老屋的前院,爷爷奶奶躺在竹床上下凉,爸爸和叔伯们坐在小竹凳上摇着蒲扇,边抽烟边“谝闲传”,而我和小伙伴们就围着竹床玩闹。等玩累了、“挏(dòng)脏了”或者和小伙伴们吵架了,就会被妈妈带回去擦洗或者被奶奶抱上竹床哄着睡觉。

那一晚,我枕在奶奶的胳膊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夏夜不再停电,竹床上布满了蛛网、连瓜棚也不复喧嚣。唯有头顶的那片纯洁星空,依然安静地守护着稚子的梦。

(二)

堂哥比我大两岁,在家里一众堂兄弟中属我们俩年龄相近,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俩都同在一所学校,几乎形影不离。他上学早,个子要高我一头,知道的东西也多,是村里尽人皆知的捣蛋鬼,孩童时期我做过的荒唐事里有一半都是和堂哥搭伙干的。

奶奶常说我们俩是一对冤家,是典型的“见不得也离不得”,一个人的时候盼着能一块儿耍;可真凑到一块儿,不出半晌准能吵起来。隔壁两邻们但凡听到点哭闹声,就知道老李家俩捣蛋鬼又“耍蹭了”。

要是哪一天两个人耍的比较和谐了,不用想,那绝对是在算计啥“哈点子”呢。偷神龛、拔香烛、炸烟囱,戳窗纱、拔气门芯、捣燕子窝,用脏泥巴“bia”别人家的门、教小孩子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把人家给地里劳力送的饭菜藏起来,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我们兄弟俩身上那是一点也不新鲜。所以多年来乡党们对我们兄弟俩的光辉事迹简直是深恶痛绝,时至今日每每提起,仍离不开“碎怂”“哈种”“崽娃子”“逛蛋儿”“坏分子”“挨球滴”“战争分子”“牵猫逗狗儿”等赞美之词。

但我印象最深的,还得是“揭手帕儿”的那个下午。

我清楚地记得,那应该是八月十五前后,因为家里刚收完庄稼,门口的平地上铺满了刚剥下来的苞谷叶儿。奶奶和邻家的一个老婆子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谝闲传”,老婆子头顶上裹了一个蓝白色的帕子,嘴里还叼着一个旱烟锅,嘟嘟嘟地冒着烟圈。

本应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一番景象,可堂哥偏偏一本正经地说道:“那老婆子头上的帕子里藏得有钱,你去把那个帕子揭下来,哥带你去坐火车。”

小两岁的我,对堂哥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踱步到老婆子身后,为了不引起老婆子的怀疑,我还很正经地和老婆子谝了几句闲传。

“婆,最近‘身体硬梆’着嘞?”

“哎,土都快埋过眉毛了,还硬梆个啥哩!”

“婆,你能活一百岁!”

“哎,还是俺娃乖,知道心疼他婆。”

就在两个婆婆欢笑的一瞬间,我揭起手帕拔腿就跑。那一刻,我只隐约地听到了一句“驴日滴~”。(很多年后,直至老婆婆去世我才知道,由于久病和年迈的原因,当时老婆婆的头发已经近乎掉光。)

黄昏下的村庄残阳如血、凉风阵阵,枯黄的杨树叶子散落了一地。农家小院内炊烟袅袅,炉火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娃娃们背着书包一路上欢声笑语;田间的小路上,庄稼汉们拉着架子车成群结队地说笑回家;天空中一群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夕阳的余晖洒在乡村的土路上,如黄河般浩荡,就在那天水相接之处,正是那奔跑着的少年和老婆子一瘸一拐的身影。

(三)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谝闲传”,但“谝闲传”究竟是个啥,我也摸不着头脑。所以,每当停电下凉的时候,我都会拉着爷爷奶奶和爸妈叔伯们,追问“谝闲传”是个啥?还要缠着大家陪我一起“谝闲传”,你说一句,我回一句。

爷爷问:“今年你地里种的是啥种子,咋个相嘛?”

我傻笑着回答:“我们家种的星星,能长出一盆星星”。

结果这一番对话,不知道啥时候被躲在一旁的堂哥给听到了。他咧着嘴向其他小伙伴们学我说的话,还捂着肚子笑话我是个“瓜子”,说地里只能长庄稼,不能种星星。看到堂哥那副欠捶的嘴脸,我气得咬牙切齿,拿起棍儿追着跑着就要打他。

可是,我追了好多年都还是没能追得上堂哥,他跑得太快了。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过,经常还会自己绊倒在地上,当时但凡有人劝我一句或者拉我一把,我的哭声能瞬间响彻街巷。每次听到我的哭声,奶奶便“颇烦”地挪腾着身子,厉声喊道“谁可惹俺娃来?”看着一脸委屈的我和做着鬼脸的堂哥,奶奶便知道这两个小捣蛋鬼又惹架了,用老家的土话讲叫作“打捶过孽”。

我年龄最小的缘故,明面上奶奶会向着我一些,一般会假装着打堂哥几下或者训他几句,然后再把堂哥给“辞回去”。但是时间长了,也难免有手重的时候,于是堂哥也跟着哭闹起来,他那个哭声比我还大。为了劝架,爷爷奶奶只能让爸妈把我们俩都带回家,或者其中一个被爷爷奶奶带回家,只要把我们俩分开了,过一会也就和好了。

自我记事开始,爷爷便已经退休赋闲。退休前爷爷是中学校长,学生故交遍布乡里,就连我和堂哥就读的小学和中学校长也都曾是爷爷的学生。“李老师的孙子”是我和堂哥童年乃至整个人生中最亮眼、最骄傲、也最珍贵的一张个人名片。

因为爷爷的缘故,每年春节、中秋和教师节前后,家里都会收到各地学生寄来的贺卡和信件,当然还有罐头、水果、油茶、龙须酥、桃酥饼、黄桂稠酒、蓝马果啤这些稀罕物。老人家又舍不得吃,一般都会让奶奶收在主屋的大立柜里,等孙子们去的时候再一起分着吃,当然也有不少被奶奶存放过期的。所以在我和堂哥的孩童世界中,凡是受到表扬或受了委屈被爷爷奶奶带回家的,可以独享大立柜里的所有好吃的。这一份宠爱,在九十年代初的关中农村,足以让我们俩在全村的玩伴面前美美地显摆一回。但是当视角切回大人的世界时,当两个小捣蛋鬼和好或者其中一个睡着了以后,奶奶总会在后院偷偷喊一句“娃他妈,叫娃到我这来一下”。

可是小时候,又哪懂得大人的这一份苦心。于是,在自己家里生闷气的那一个,就会吵着闹着去爷爷家里砸门撒泼。

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我和堂哥再次回到老屋祭扫,锈迹斑斑的铁门已不复昔日那般高大,主屋前那幅“桃李满园”的牌匾依旧眉眼安详。当两个曾经的孩童再一次近距离触摸到这一道隔绝了我们和祖父的铁门时,才发现那道孤独的老铁门上竟还残存着我们儿时用砖石砸下的坑洞,一个、两个、十八个、三十个…

就像这屋中的主人一样,饱经风霜而又相依为命,仿佛看惯了一切,也包容了所有。

随后,我看了一眼主屋前“桃李满园”的牌匾,笑着拉上了那道沉重的铁门。那一天,我捉住了一只夏蝉,便以为自己抓住了整个夏天。

夜漫漫,风习习,恍惚间一梦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