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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陈玉玲 ‖ 雪夜针脚里的温暖

来源:本站    作者:陈玉玲    时间:2025-12-15      分享到:


寒冬时节,雪还未落,风已刺骨。行人裹紧衣领匆匆走过,窗外梧桐树褪尽最后一片金色,只剩下干净的枝条在风里颤动。就在这岁暮天寒的日子里,记忆深处那扇生锈的铁门忽然被推开:老屋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正为我们缝制棉衣,银针起落间,牵动一团淡橘色的光晕,与窗外“银装素裹雪纷飞”的景色,交织成独有的暖意。

记得那年的初雪,从黄昏开始酝酿。起先只是些矜持的、探路似的雪沫子,带着羞怯随寒风零星飘舞。待到晚饭后,雪便成团成絮,纷纷扬扬,仿佛云端有无形的神灵,将储藏一整年的棉絮尽情撕扯抛掷。北风在屋外呼啸盘旋,时而扑在窗棂上轻轻私语,诉说着冬天凛冽而神秘的故事。

我们兄妹四个挤在炕头,脸贴紧冰冷的窗户,看白色巨幕将天地一寸寸吞噬。院子里老槐树最先罩上臃肿的白袍,雪压弯的枝条如长者银须。远处田野与邻屋的轮廓渐渐隐去,天地间只剩一片素白与簌簌的落雪声。那一瞬,我忽然懂了白居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意境,那是沉甸甸的寂静之美。

此刻,母亲坐在炕沿的煤油灯旁。灯焰如豆,周遭晕开一圈温润光影,幽微晃动,笼住她微俯的身影。脚边堆着从箱底翻出的旧棉絮,有些板结却晒过秋阳;还有几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叠得方方正正。她比谁都清楚,这场雪后严寒便会立住脚跟,没有新棉衣,孩子们断然挨不过去。

雪夜正深时,父亲抖落一身寒气推门而归。从县城赶三十公里险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温,指尖僵冷如冰,帽檐凝着冻硬的雪粒。母亲默默接过他的外套,递上刚焐热的棉鞋,转身又端来冒着热气的姜汤。桌上的饭菜始终温着,是她不曾停歇的等候。父亲匆匆扒完饭,便坐向八仙桌旁,就着微光续写日间未完结的文案。笔尖沙沙与母亲抽拉棉线的轻响交织,她还会伴着针脚起落,轻声哼起老辈传下的童谣:“雪花飞,棉衣肥,针脚密,暖儿扉……”低柔的调子混着风雪声,在雪夜里织成安稳的韵律。两人无言,中间那片暖黄灯光,把冬夜严寒滤成了静好。

我们在雪的催眠下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异的寂静将我唤醒,雪住了,风停了。万籁俱寂中,唯有 “沙沙、咝咝”的针线声如春蚕食叶。雪光映亮墙壁,勾勒着母亲定格的剪影。灯芯结出焦黑的灯花,光线愈发朦胧,她低垂的脖颈,弧度像只疲惫却不肯停歇的天鹅。那双关节粗大、布满细痕的手,在光影里异常灵巧:一把剪刀、一枚钢针和磨得发亮的枣木 “轱辘顶针”,是她全部的工具。我忽然瞥见,母亲给我那件棉衣的袖口,特意缝了个小小的梅花补丁。那是前几日我爬树刮破了旧袄,她捡了块红布边角料,说“梅花耐冻,给我儿挡寒”。针尖在顶针轻抵下穿出棉布,棉线利落拉紧,“咝”的一声,落下一个结实的针脚。多年后我才懂,母亲正是在无数个这样的灯下,用千针万线穿起全家人的寒冬暖意,把爱与勤劳织成了我们生命中最坚实的铠甲。

我偷偷望着母亲。光影在她脸上浮动,额前一缕发丝随呼吸轻轻颤动,童谣的调子低了些,却仍在针脚间流转。她偶尔停手呵暖冻红的指节,有时抬眼望窗外的静谧,更多时候,目光会轻轻扫过熟睡的我们,那视线像棉线般柔软绵长,仿佛要将我们缝进没有风寒的梦里。

那一刻,我幼小的心里被饱满的情绪涨得发酸。仿佛看见无数针脚不只是走在粗布上,更绣进我们稚嫩的心间,细密地织就起一幅名为“守护”的图景。母亲不识字墨,不会吟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却用童谣与梅花补丁,把“暖”字缝进了岁月的深处,那份牵挂比诗句更真切:她的担忧,早于我们的远行,藏在每一个御寒不眠的夜里。那一夜,母亲的灯亮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东方欲晓时,我推窗眺望,天地间是“白雪皑皑覆原野”的壮阔。大人们早已起身,呵着白气在庭院内外开出一条洁白小径。屋瓦垂下晶莹的冰凌,在初升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树枝裹着厚雪,偶尔“噗” 地坠下一团松软雪块。最让人心安的是麦地,平平整整像一床巨大的棉被,盖着越冬的麦苗,雪面上细碎冰晶熠熠闪光,正应了“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农谚。

我们尖叫着冲入这片洁白世界。我穿着母亲一夜未眠赶制的棉衣棉鞋,笨拙得像只小熊:蓝色粗布棉衣裹着阳光的味道,袖口的红梅花补丁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鲜亮;黑色灯芯绒棉鞋千层底纳得密不透风。寒冷被彻底隔绝,只剩沸腾的欢欣。孩子们打起雪仗,雪团子“嗖”地掠过半空,“扑哧”一声绽开成白花;我们堆起雪人,用煤块做眼、红辣椒做鼻,憨态可掬地立在院中央。跑着闹着,脸蛋红扑扑,头上冒着热气,袖口的梅花补丁随动作轻轻晃动,在雪地里印下细碎的暖红。

玩累了,我们饥肠辘辘奔回家。推开屋门,食物香气与暖意将我们包裹,屋里蒙着层薄薄蒸汽。母亲在灶间忙碌,大铁锅里红薯饭咕嘟作响,甜香漫溢;锅沿贴着杂粮饼子,一面焦脆一面松软;桌上摆着切得细细的萝卜咸菜,淋了几滴香油。我们围坐小桌旁,捧着粗瓷大碗,金黄与暗红相间的红薯饭冒着热气,就着焦香饼子与清脆咸菜,那朴拙的滋味,在寒晨里化作由内而外的踏实暖意。

许多年过去,衣柜里挂满轻如云朵的羽绒服,鞋架上摆着时尚雅致的牛皮短靴,足以应对零下数十度的严寒。可每当我裹紧这些科技面料走入风雪,总觉得暖意抵达不了心底最深的角落。我愈发想念母亲手缝棉衣的温度:那是晒透秋阳的棉朵、密密麻麻的针脚、袖口鲜活的梅花补丁,还有童谣里藏着的漫漫长夜守望,沉甸甸地把整个寒冬焐成了安逸的港湾。

我渐渐明白,温暖原有两种:一种抵御风寒,一种熨帖心灵。母亲缝制的棉衣,针脚或许歪斜,布料或许粗拙,却纳进了她的目光抚慰、掌心温度,还有童谣里未说出口的牵挂。那衣裳里藏着一整个寒夜:风雪呜咽、灯芯轻晃、她弓身的剪影、低柔的童谣,以及我们熟睡的呼吸。

如今母亲已逝去多年。世间再无那盏为我亮到天明的煤油灯,也再无人会把童谣与牵挂,缝进带着梅花补丁的棉衣里。

我终究没有成为诗人,写不出“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狂放,也吟不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丽。但我知道,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场雪,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为我们揉碎了寒夜、种下了春风。那棉衣的针脚、袖口的梅花、童谣的余韵、那日的饭香,是一生读不完的诗篇。而今,雪落无声,人间长夜,我依旧能感到那份穿越时空的、针脚细密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