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散文 >
济宁文学

「散文」卜凡亚 ‖ 一束光

来源:本站    作者:卜凡亚    时间:2025-12-09      分享到:


在清平乡这片被岁月温柔抚摸的土地上,“老文”的名字宛如一首厚重的歌,像涓涓细流在乡亲们的口耳间传播,静水流深,润泽人心。

 老文本名文敬仁,家住后寨子村那片充满烟火气的土地上。他那小小的摊点,如同一位沉默而忠诚的守望者,常年稳稳地立在清平乡十字路口东北侧的拐角处,见证着乡村的日升月落,承载着无数日常琐碎里的温情与希望。

 老文的摊位,是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天地。他主要经营配钥匙、缝补开缝脱胶的各式鞋子、给皮鞋跟钉掌铁以及修配衣包拉链等小活计。每一项活计,都像是他与生活的温柔对话,用粗糙的双手为乡亲们排解琐碎的困扰。然而,命运似乎总爱给善良的人布设些曲折与坎坷。老文自幼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出行只能依靠一辆用旧自行车改装的手摇三轮车。初始那辆三轮车就像他胯下的战马,载着他流梭于乡村的大街小巷。车椅后外挎一个木制工具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平日干活用的各类工具和材料。它既是老文谋生的家当,也是他生活的希望之光。

 老文的童年,是在孤独与贫穷中度过的。爹娘早早地离世,家中就他一个独子。贫穷的家,连个像样的院落都没有,爹娘只给他撇下三间孤零零的“光腚”茅草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但老文没有被命运击倒,他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生根发芽。他风雨无阻地出摊,无论严寒酷暑,都坚守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靠着微薄的收入,一点点地积攒着。有了积蓄后他在原址上翻盖了有院落,建起了两头沉、中间三间带出厦的五间“浑青”砖瓦房。当新房落成的那一刻,老文在平整的院子里摇着车,眼光来回逡巡着。望着落成的房屋他眼中闪烁着的泪花,这个家终于有了家的模样,这是他用辛劳和日复一日的坚持换来的温暖港湾。

“插好了笼子,不愁引不来凤凰”。热心肠的媒婆撺掇着,在老文三十七岁那年,为他牵起了红线,撮合了一个外乡的哑巴女人。相媒前老文心想,自己身有残疾,也没什么家底,只要人家不嫌弃,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挑剔别人呢?在众位乡亲的帮助操持下,一场简朴而热闹的婚礼顺利举行。鞭炮声中,老文穿着虽旧但还是很板正的中山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将哑妻娶回了家。婚后第二年开春,哑妻为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当老文抱起儿子时,他的手是颤抖着,眼中灌满慈爱与欣喜。家中添丁的喜悦,让老文心里像喝了蜜一般,满足得不行。他的生活仿佛被点亮了一盏明灯,向前迈的劲头更足了。

 老文不仅嘴甜,心眼更是好得没话说。他干活特别仔细,每一道工序都认真对待,就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对待每一位乡亲,他都平和有礼,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他收费很低,遇有家境困难的乡亲,他都免收费用。在他的心里,帮助别人就是一种快乐。清平乡方圆就那么大,周边的乡亲只要有修修补补、配钥匙、修拉链的,都会第一时间想到老文。他的摊位就像一个温暖的驿站,吸引着乡亲们前来。

 早春的晨雾,如同轻柔的纱幔,缓缓笼罩着整个乡村,老文支起的摊点让晨雾里裹充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老文在十字路口东北角一待就是十八年。这个摊位就像一位忠诚的老友,默默陪伴着老文度过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工具箱里,钥匙坯子、手摇配钥匙机、砂轮和钉鞋用的木头楔子都规整地码放着,这些工具饱蘸着岁月的沧桑容颜。摊点用竹竿撑起的顶棚,油布上补丁摞补丁,像一片褪色的老地图,记录着生活的过往与变迁。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缺了口的杯沿还留着哑妻当年描的歪歪扭扭的大红“囍”字,被岁月的经久磨砺变得依稀斑驳,却依然散发着温暖而甜蜜的气息,那是他俩相濡以沫的见证。

 “大侄子来啦!”一天清晨,老文正清点着钥匙坯时,抬头向建中打着招呼。耳后别着的细锥子,在晨光里闪着幽幽的光,仿佛是他生活的点缀。他佝着背坐在车座上修钥匙模,右腿因小儿麻痹留下的残肢紧贴着铁凳,仿佛与这堆铜铁融为一体。他的动作娴熟而专注,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细致精道。

 “叔,还是来给你商量报低保的事……”村主任郭建中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大声说道。但话音却被砂轮声淹没。忙过一阵后,老文停下手里的活计端起缺口的搪瓷缸喝口水说:“你婶子前日接了乡里李奶奶的刺绣活,绣完这批活计能挣小五十呢!”“大侄子你看,咱村里的李大爷,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日子过得像筛子,千疮百孔的;裴大娘鳏寡孤独,无依无靠,七十多岁的年纪还得下地干活,她不更难吗?你秦婶子,丈夫车祸去世后没有丢弃两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不管,辛辛苦苦拉巴着孩子过活,她不难吗?比起她们我要好到天上去喽!”老文的话语朴实而真挚,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善良和豁达。话音未落,三轮车后的摇篮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哑婶慌忙掀开油布,露出铁柱红扑扑的小脸,小手正抓着半块桃酥。老文回望过去,嘴角上扬,眼里满是柔情,那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家庭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感恩。

 这已经是老文第三次婉拒村里给他办理低保了。尽管他条件足够,日子也过得艰难,但老文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他觉得自己每天出摊能挣个五块八块的,虽说发不了财,但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不用发愁。他想把名额让给比他更困难的李大爷他们。这种刻进骨子里的厚道与善良,就像一束光,尽管微弱,却也温暖了自己照亮了身边的人。把自己活成一道光,无需凭借谁,也能温暖他人心。

 一个暮春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涂抹在大地上,给整个乡村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配钥匙机的噪声还未完全停息,邻居张大爷气喘吁吁地赶到老文的摊点,着急忙慌地给他报着信。老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撂下活计顾不得收拾就急往家赶。一路上,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哑嫂和孩子的身影。原来,哑嫂因营养不良导致贫血,加上连日赶活,累得一头栽在绣了一半的刺绣堆里,手里还紧攥着纫好的针线。旁边还堆着待修的学生书包拉链,书包盖上印着鲜红的“清平联小”字样。幼小的铁柱嗓子都哭哑了,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那场景令人心疼不已,仿佛根刺扎在老文的心上。

 卫生所的白墙被灯光刺得眼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老文跪在卫生所缴费处的水泥地上,粗粝的拇指反复捻着手里的一沓毛票,怔怔地瞅着缴费单上的数字,他眉头紧锁,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那里。那些皱皱巴巴的毛票,是他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血汗钱,每一张都承载着他的艰辛和不易。我刚要数数那些皱皱巴巴的毛票,想跟老文说些什么,医院走廊突然涌进一众人等,嘈杂声不绝于耳,打破了医院原本宁静的气氛。

 “老文!”村支书敲着搪瓷缸冲进住院部走廊,那声音洪亮而有力,仿佛给老文带来了无限希望。斑驳的募捐箱里盛着沾着泥土的零钞,还有裹在油纸包里的银锁片——那是去年他给刘寡妇修的祖传首饰。每一分钱,每一件物品,都凝聚着乡亲们的深情厚意。孙大娘拎着腌菜罐撞进门,罐口还沾着辣椒叶:“这是去年敬仁给俺修铜锁时没要的钱。”说着,她举了举手里的钱,塞进了募捐箱。李叔左脚残疾,因为着急赶路,瘸得更狠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怀里紧紧抱着攒了五年的钢镚铁匣子,硬币的碰撞声像极了老文砂轮转动的声响。那是生活的声音,也是温暖的声音。最让我发愣的是张校长,他袖口沾着粉笔灰,手里攥的却是整沓散发着油墨香的一元新钞,钞票边缘还留着张校长批改作业时洇染的红墨水痕迹。那一张张新钞,仿佛是一片片爱心传递到了老文的手中。

 医院走廊的尽头,乡亲们越聚越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鼎沸嘈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关切和焦急,都想为文敬仁尽一份力。张校长把新钞握进老文的手掌心后抽身离去,他的背影显得那么高大和无私。乡亲们你一块,我三块地往老文手里塞,那一只只温暖的手,传递着无尽的关爱和力量。此情此景令老文双眼含泪,嗓子哽咽,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感动和感激,他知道,家遇困境自己并不孤单,因为有这么多乡亲在背后支撑着他。

 立夏那日,阳光明媚,微风轻拂。老文把三轮车摇成艘满载温情的船,车上载着他对乡亲们的感激和祝福。铁柱颈上的银锁片叮铃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个温馨的故事。哑妻怀里的搪瓷盆盛着刚出锅的糖三角,那香甜的气息从盖布里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他们夫妻俩无以为报,只能以这种最朴素的方式回敬乡亲们。在张家门槛磕头时震落了门楣上的陈灰,仿佛它也被这份温情所触动;在李家堂屋伏身时,惊起了梁上的燕子。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为这份情谊歌唱。因乡亲们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化解了老文的这次燃眉之急。待哑嫂康复出院后,老文带着哑妻与孩子挨家挨户上门磕头致谢,这一幕仿佛是一幅温暖的画卷,在清平乡这片土地上缓缓展开,诠释着人间最真挚最温暖的情感。

 又一个暮色染红砂轮机时,老文正忙着给孙大娘修当年陪嫁木箱上脱落的铜锁扣。他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这时,铁柱突然举起配钥匙的铝板,照出天际上朦胧的新月,月弯如钩,洒下银白的清辉。落日的余晖如碎金似的拂过那些钥匙模具、龟裂的砂轮、褪色的衬垫,在三轮车斗里汇聚成一汪温暖的潭,映照着生活的希冀与期望。

 待老文将最后一粒铜钉嵌入皮鞋底敲砸实时,晚风送来远处清平小学放学的钟声。那钟声清脆悦耳,仿佛世间最美妙的乐章。文敬仁望着被夕阳拉长的三轮车影,忽然觉得那影子像把巨大的钥匙,齿牙参差却严丝合缝地嵌进了清平乡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