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孙金贵 ‖ 二指先生
独臂之人,我见过很多,但只剩两指的人,我却只见过他。乡亲们说,他年轻时,因家中鞭炮爆炸,从此他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依靠。左手断了,手腕以下没了;右手失去三指,只留下拇指和食指,孤零零地挂在手掌上。从此,很多人喊他“二指先生”。
二指先生是我的小学老师,教语文,身材高挑,但纤瘦如竿。按常理,这样的身材会驼背,但他却很笔直,像一棵秋天的玉米杆,虽然抽掉了果实,但依然站出飒爽的风景,精神抖擞,毫无弯曲、猥琐的形象。我以为,微风会把他吹得摇摇晃晃,他却常常站在风里稳稳当当。他不抱怨,不气馁,四季如常,风雪依旧。这个绝不是假话。我们学校建在山垭口上,有栋教学楼还建在半山腰上,每当稻穗金黄时,秋风肆无忌惮,稻香也会随风而来。我们常常看见二指先生站在楼顶,一会儿吸烟,一会儿吹口琴。我总觉得除了上课,他最爱的就是吸烟和吹口琴。他有吸不完的烟,有时是纸烟,有时是旱烟。烟味浓烈,刺鼻,夹杂着淡淡的稻香味,飘到我们简陋的教室里,挥之不去,让人记忆犹新。他也有吹不完的曲子,早晚各不同。歌声悠扬,婉转清丽,如鸟叫,如蝉鸣,如风嘶雨落,时快时慢,伴随微风,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我们问班主任老师,二指先生为何总喜欢抽烟和吹口琴?班主任老师说,他可能想家了。他家住在另一个县,半年才能回家。我那时候不知道“县”是什么意思。或许,他家住在山的那边,教学楼顶看不到,放牛山顶看不到。我们家那里边远、落后,在清晰的地图上也很难找到。以前来的几位年轻教师,呆上两年就不回来了。有时候,我们上学期还听老师说会一直教到毕业,但第二学期就没看到他的身影了;有时候,我们上节课还听老师说会给我们讲一则童话故事,可下节课就不知所踪了。二指先生想家,我们理解,但更多的是不舍。我们希望他一直在这里呆下去,像校园里的一棵棵樟树,陪着我们嬉戏,也给我们乘凉。
班主任让我们不要喊他“二指先生”,不尊重,要喊高老师。可是我们班的几个调皮鬼不听,包括我,总是在完不成作业时,偷偷喊他“断手”;总在被他批评后,偷偷喊他“残废”。有一次,他正用左臂夹住课本来教室,一个调皮鬼故意捉弄他,走到他后面,用手一拐,把课本碰落在地,一溜烟跑进教室。很多同学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二指先生到底要怎么样才把课本捡起来呢?这是我们关注的核心问题。
接下来,我们本以为二指先生会原地木讷、尴尬或无助,或者会跑到教室里喊那几个较听话的小孩帮他。可是,我们都错了。他不生气,不着急,很习惯地弯下腰,用两个手指将课本拈起来,轻轻松松,像拈起一朵花,拈起一张轻飘飘的纸。这个时候,我们第一次感受到老师的手上是有力量的。
他走进教室,依然和蔼可亲,笑着说:“今天,我们就讲讲张海迪。”他用两只手指夹住粉笔,稳固自如,在黑板上缓慢且正楷地写下“张海迪”三个字。转过身来,又轻轻地问我们:“你们知道这个人吗?”我们个个摇头。接下来,他几乎含着泪讲完这个身残志坚的传奇人物。他突然问我们:“你们觉得我可笑吗?”同学们不敢回答。他笑着说:“如果你们这样认为,那就错了。我倒是认为我还是幸运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比我惨的人太多了,例如霍金、海伦·凯勒、史铁生,等等。”这时候,我特别转过头去留意,刚才碰掉他书的捣蛋鬼,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二指先生说了很多人的故事,说一会儿又停一会儿,似乎在让我们深思,似乎又是他在自我陶醉。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人身上的伟大精神,也无法与二指先生感同身受,但我们被他庄严肃穆、一本正经的表述感动,被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口才触动,被他眼含热泪又时而微笑的情态撼动。
那堂课,他安排了一道作文题,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一个人。”
放学之后,我们几个同学因写不出这篇作文,被二指先生留下来打扫卫生。那时的教室,简陋,破烂。墙体开裂,掉皮落灰,地板坑坑洼洼,课桌松松垮垮,要弄干净,得花上一番功夫。正当我们捂住鼻子,挥舞扫帚时,窗外传来了口琴声。我们被歌声引到走廊上,看见二指先生在对面楼顶站着,高亢激昂的曲调正从口琴里传来。不同以往,这曲子令人神清气爽,热血沸腾。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曲子叫《精忠报国》。吹完这首歌,他仿佛来了兴致,二指点地,忽地来个倒立,如一棵笔直的树,抑或飞扬的旗帜。夕阳照在胶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们都惊呆了,捣蛋鬼的反映更大,都忘记鼓掌了。
那天傍晚,我跑到二指先生的办公室,把作文从破书包里揪出来,像油渣片,黢黑,油腻。我双手递给他,蹑手蹑脚的。二指先生用两指夹住,像拈一片秋天残破的树叶,放在办公桌上,又用两指翻开,把四只角用力碾平,就说:“很好,让我先看看你的大作。”我惭愧地看着他。那天,他穿着一件略旧的黑色夹克,肩处已被磨破,但他从左边衣服包里掏出一支钢笔,从容优雅,令我至今难忘。那应是每个知识分子最贴切的动作。钢笔的外壳被磨得光亮。他用二指夹住笔杆,再将笔放在嘴巴上,用力一扯,“唰”的一声,笔帽还咬在嘴上。笔干以下被紧紧地握在手中,笔尖如刚剥开的竹笋,带着清香。这时他将笔帽吐在桌上,动作潇洒而精准,熟练而习以为常。我惊讶地发现,他的下嘴唇已有深深的窝痕,黑中带红。在这里,不知道冒出多少个“笋尖”,不知响起多少次清脆的声音,不知溅出多少红墨,且早已渗进了血肉中。
二指先生夹着钢笔,埋头在我的作文上边读边画,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停笔沉思,时而一声长叹。全文阅完,他先对我的个别字词和不通畅的句子作了解释和修改,最后他站起来抽了一支烟,又若有所思地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不久,他问我:“你为何要写李树明?”我马上想到那个捣蛋鬼,我说:“他胆大,我太胆小了。”他哈哈地笑了,说:“太大胆不好,太胆小也不好,得看对什么事,你还要再看看,这人还有什么优点值得你去学习。”
此时,阳光正从窗外跳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金色,温暖。我呆呆地看着他,卷曲花白的头发下,脸庞略带皱纹。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树枝上有几只羽毛精美的鸟儿,交头接耳,四处乱跳,发出清脆悦耳之声,转眼间,拍打着翅膀向远方飞去了。
我离开时,他突然给我说:“你的文章缺点阳光,结尾处要写开心点。”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一是肚子太饿了,我回家还要吃饭,放牛。二是我开始怕二指先生了,似乎感到他是一个难以琢磨的人,有种力量,隐形的,如弓一样,随时都会射中天上的太阳。
我们小学毕业时,同学们要走到乡里去参加考试。那天小雨纷飞,大雾蒙蒙。弯曲的山路如从河中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我穿过泥泞,碰着露水,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学校门口。二指先生已带着几个同学站在那里,包括捣蛋鬼。二指先生说:“学校安排我带大家去考试,我在学校后面摘了些桃子,每人送两个。希望你们都考100分。”他用二指从后面的呢绒口袋里拈出一个红心桃子,放在我手心里,又转身去拈出一个,塞进我破烂的包里。我看着手中红红的大桃子,再看看他嘴唇上殷红的疤痕,仿佛他们早已产生某种微妙的联系。接下来,二指先生带领我们慢慢向乡里走去。夏日的乡村,湿润,热烈,充满少年温润和磅礴的气息。小草尖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丛林里的鸟儿才刚刚醒来。当我们越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时,就已累得气喘吁吁了。二指先生让我们坐下来休息。我们爬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远方的田野,绿绿油油的;仰望连绵的群山,雄赳赳的。那笼罩四野的白雾,如一块白布,盖住我们难以捉摸的远方。这时,二指先生已抽完一支烟,从包里掏出他那把口琴,给我们吹了一首《明天会更好》,轻柔的旋律,让我们内心甜了,让群山和田野上的迷雾散了,让前面的路直了,更有力量了。太阳也被琴声迷住,红着脸冒了出来。
后来,我工作几年了都未见过二指先生,关于他的记忆,在琐碎和迷乱的时间里逐渐变淡。生活的艰辛,如一场场意外的收获,但我总努力地把结尾过得阳光一点,像写好二指先生安排的作文一样。我是对不起二指先生的,曾经的年少无知,从未理解一个山村教师的艰难,也未明白他一举一动中关于教育的深刻理解,也未听出他琴声里的怨怒和渴求,还未感悟到他那两个红心桃子的重量。
直到我教书多年后,有一次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父亲说:“高老师病了,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去看看吧,你上初中后,他还时常念到你。”我脑子里竟然才忽地冒出那只有二指的老师,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老酒,如不去揭开那一层岁月的泥土,仿佛就要遗失生命中。
车如流水一般,躺在弯弯曲曲的柏油路上。儿时坑洼狭窄的山路,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车抵高加坡,几栋高楼矗立眼前。我打听后才知道,高家搬到这里十多年了。我不便打听是否因二指先生在这山村的任教,高家才举家迁来此处,但远方人来到异乡的生存难度,与我在异乡工作的情况是大抵相同的。
我提着一点礼物走进二指先生的屋子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撞进我的眼帘。他还卧在床上,或许是刚刚睡醒,迷蒙着双眼。见到我来,他先是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以为眼花了,便又揉了揉双眼,把我当成陌生的来客。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后,他高兴极了,沟壑纵横般的脸庞露出笑容。我扶住他,他侧过身子,艰难地爬起来。他的二指已不像当年在楼顶倒立时那么有力。我扶着他慢慢坐在床沿后,他便叫孙子过来给我沏茶,又让我坐下休息,便转到里屋。我一边喝茶,一边四处看看,屋子里空空的。二指先生才离开一会儿,屋子便瘦了下来,瘦成更多沉默的事物。一张床,一架书,一副桌椅,墙上挂着他写的毛笔字:“自胜者强”,如同当年的办公室,简单,整洁,而不失书香味,不失精气神。一直保持一种精致的生活习惯,这绝非易事,是他对生活的深层认知和返璞归真的态度。
正当我穿越时光的隧道,与遥远的少年时光浮想联翩时,二指先生出来了,坐在书桌旁。他穿着一身略旧的西装,里面配以干净的白衬衫,左胸袋子里还别着两支钢笔,头发也是梳过的,光滑,整洁。刚散在额头的白发已梳到后面,大背头的发型,清亮的眼镜,令他年轻了很多岁。我坐在他旁边,回顾了我们相处的时光,想起了捣蛋鬼。我询问了他的近况,他了解了我的求学过程。我请教了他的教学心得,他告诉了我小学校园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像父子,也像久未蒙面的朋友,但更是内心流淌着友谊之河的师生。我此时仿佛才明白,当年我在他的办公室里为何会感到怕他了,那是“敬而远之”。因为心存敬意,所以要远望,瞻仰。啊!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用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了。经历了无数坎坷,走过了无数弯路,也遇见了无数良师,但对二指先生的“怕”,如岁月里不可忘却的山,深不见底的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临别时,二指先生缓缓站起来,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轻轻地打开,原来里面正躺着那把口琴,锃亮,光洁,无丝毫锈迹。那条缝隙,仿佛是一条秘密的地下河,深入下去,淌着水,可以感受河流的脉动。
当车开到对面山梁子时,二指先生的口琴声又传来。日光正顶,迷雾散去,巍峨的群山正站立身后。
哦,我怎么还在叫他二指先生呢?他是我敬爱的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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