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樊英民 ‖ 冷月葬书魂
冷月葬书魂
樊英民
家里曾有过不少书。《纲鉴》《医宗金鉴》《尺牍新编》之类是祖上传下来的破烂儿;苏曼殊、许地山、《现代评论》《新月》是父辈年轻时的读物。此外就是我们兄弟的宝贝了:哥哥的是几十本字帖和印谱,我的是一大堆小说、新诗和《人民文学》《新港》之类的文学杂志。那时候我们兄弟在生产队里还算不上整劳力,在割草、拾粪之余,哥哥入迷地在废报纸上练毛笔字,我就一头钻到书里,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个作家。
“大革文化命”的运动一起来,我家立刻成了重点目标。
我们兄弟用包袱抬着往大队部送了好几次,得到的是一次比一次严厉的训斥:“再去弄!你家的‘四旧’多得很!”但终于还是釆取了“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的革命行动:来了几十个红卫兵,不分青红皂白,用地排车统统拉走,一焚了之。
烧书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我远远地看着,既不敢向前,也舍不得离开。那里面有《牛虻》《青春之歌》《女神》……我忽然想起了《凤凰湼槃》――我心爱的书,你能在烈火中永生吗?……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灶旁柴草堆里发现了一堆书。她紧张地把我们兄弟叫到厨房里。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哥哥的一捆字帖。
母亲眼里除了惊恐,就是乞求和无奈:“这些都是祸根呀……他们还要来的。那时候,罪过可就大了!”
在摇曳昏黄的油灯下,我蓦然发现,这些日子里,母亲衰老了许多!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喜欢书?父亲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不带吃的用的,却总要给我们带来书,其中不少还是他从出版社邮购来的。那时候,大约两个月一次的父亲回家,是我们最盼望的事。可是,现在,父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学校的红卫兵抄走了他的诗集,还有他和几个“反动学术权威” 的通信,正从中找“三反” 的证据。这些日子,母亲食不甘味,整天如坐针氊;一听见大喇叭响,她心里就哆嗦……
我忽然感到鼻子发酸。转眼看一眼哥哥,顺手抽出一本字帖,扔进灶膛里。
一直默默不语的哥哥一把抢了过来。“这不行。他们看见炉灰,就更说不清了……咱们把它们扔到村外机井里去吧!”
哥哥用蓑衣把书包好,我扛一把铁锨,装成夜里加班浇地的样子,来到了村北玉米地里。正是深秋,有月亮,但被一团薄云遮住,天地间就显得昏朦朦的。远处是柴油机单调的突突声,脚下有蟋蟀唧唧的低吟,却又愈发衬托出夜的寂静。玉米地一片黒沉沉,刚浇过不久的地还有点儿粘脚,我们深-脚浅一脚走到地中间那个井旁。
这是一口很深的井。我壮着胆向下看了一眼,井口很小,黑古隆咚,极深处似乎有一丝水光。我立刻感到有一丝冷气从脊背升起……哦,这就是书的墓穴了。
哥哥缓慢地取出了书。就着惨淡的月光,他一本本地抚摸着,认真地抚平折页。哦,这是《玄秘塔》,这是《九成宫》《三希堂》……我第一次看见,哥哥的眼角沁出一滴亮晶晶的东西……
哥哥酷爱写字。在生产队里干活,别人休息时打牌吸烟,他用个草棒在地上划;或者跑到荒坟古墓前一坐半天,入迷地欣赏那断碣残碑上的文字。出河工一去数月,行装里总要带一本《草字彙》……他没有其他嗜好和娱乐,更没有女朋友,长年的营养不良和风吹日晒使他又黒又瘦,家庭出身的包袱又使他沉默寡言,压抑拘谨。写字看书,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月亮艰难地冲破了一团破絮般的云,大地上便立刻洒满了清辉。一阵风吹过,玉米叶飒飒作响,夜露无声地打湿了我的衣裳。哥哥兀自捧着他的书跪在那里,不言不动,如一尊漆黒的雕像。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推推他:“赶快吧!我冷……”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决心。我向机井看了一眼,此时月在中天,黛黒的水底宛如浸着一块洁白的玉璧,美丽极了。我看见哥哥凝视了几秒钟,嘴角动了动但沒出声,然后闭上眼睛,把那包书举过头顶……
深不可测的井底似乎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那可爱的玉璧是被打得粉碎了……
日月如梭,二十多年的光阴转眼间就过去了。现在哥哥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他养猪、种地、干木工,春节期间写春联卖,为左邻右舍的婚丧嫁娶记账写帖,自幼的练字倒也算派上了用场。而我除了偶然写点豆腐干儿似的文字外,作家梦是早已做醒,妻儿柴米成了生活的目标。可是,我回老家经过村北那个地方时,总忍不住痴痴地想:不知道那口井还在吗?五十米深水里的字帖早已化为纸浆了吧?大地无言,人生匆匆,有谁能知道,那里面埋葬着的青年人的梦想?……
1993年7月作
选自《兖州散文选》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
割 草
现在的孩子,放了学除了写作业就是看电视。城里乡下,也差不到哪儿去。人们常赞叹他们幸福,可我看着他们那沉甸甸的书包和小小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儿,总觉得有点儿可怜。
过去,乡里的孩子放了学就去割草。
那些年生产队总缺饲草。几十头牛,一整个冬天就指望一垛麦秸。从一开春,地里的草钻出个绿芽儿来,队长就满街吆喝学生们割草了。牛吃的是草,人吃的是工分儿。割了草来,用一杆大秤称,“三十斤”,“五十斤”,记在一个本子上,按斤划分儿。至于多少斤草给一个工分,那得以后再说,队长还要算另外一个帐,如果娃娃们挣的太多,大田里的劳动力就没有积极性了。
学生们的积极性永远都是高涨的。放了学,把书包胡乱一扔,首先是到干粮筐去抓一个煎饼或窝窝,然后就摸起镰刀、草箕子,招呼同伴上路了。一面吃着东西,嘴里还忘不了大声地唱:
割草的磨快镰,
出了大门下正南。
头一把割的是七七菜,
二一把割的是绞股兰,
大牛吃,小牛看……
这歌儿也不知道是谁编的,其实是错的。七七菜的叶子上长满了刺,扎手,牛也不吃;至于绞股兰,这几年都说能降血压,城里的人都当成了宝贝。可大概牛是从来不得血压高这种富贵病的。所以它们连闻也不闻。牛最喜欢吃的草是“扁子草”和“秧子草” 。扁子草长在潮湿的地方,叶梗又粗又鲜;秧子草则长在大田庄稼的缝隙里,它们拼命和庄稼比着长,挤得又细又长,又干又瘦。这种草不光晒干草出数儿,牛吃了特别上膘,因为那一串串的草籽儿,和粮食差不多呢。
割草的下了坡,就像鱼儿进了水,可真是悠哉游哉。村东是泗河,河滩上的扁子草又肥又大,还可以到河里捉小鱼、打水仗。西坡里有皇营,有大柏树林,虽然那里有点儿阴森可怕,可草特别多,而且草丛里有肥得走不动的“母蚰”,有时还能轰起来兔子。村南沙窝地有生产队的瓜园,从瓜才长足个儿,那里就成了孩子们团团转的地方。趁看瓜老汉不注意,一个个匍匐前进,完全学电影上侦察员执行任务的样子,目的则是抱回几个西瓜,用镰刀打开大嚼。要是秋后,最有趣的是“起火”:几个人分工,有的拾柴禾,有的拔豆子,有的扒花生……一时青纱帐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慢慢地飘出诱人的香味儿。最后人人都变成可笑的黑嘴头子花鬼脸儿。
玩归玩,干起活来也真不含糊。割草这活儿,大人也许还不如孩子们手快。他们在大田里慢腾腾的惯了,有时候,还没吸完那袋地头烟呢,孩子们己经割满小半筐。如果不小心割破了手,就从地上抓一地土按在伤口上,竟然从来也不发炎。据说是镰刀上有仙气儿,镰割百草,其中有灵芝……
初春时候草少,一个下午,能割十斤八斤就不错了,装在箕子里,顶多是个“屋山架儿”。一到雨季,那草就疯了似的长,下一次坡就能割六七十斤以上,把个箕子装得圆圆的,必须两个人架着才能背到肩上,背上草,就看不见人了。一到傍晚,通往饲养室的路上就会出现十几个会慢慢移动的“草垛”,那就是割草的学生回来了。惹得大人们都惊叹,这些从小就营养不良的干干巴巴的孩子,怎么能背这么重?
母亲经常忧郁地对我说,“你是长不高了……”
岁月如梭。
那天下乡,我发现路旁地头到处长满了草,蓬勃旺盛,又鲜又嫩,正是那牛最爱吃的扁子草!当年,为割这草,我曾跑到过五里之外呢!母亲告诉我,现在耕种全都用拖拉机,村里一头牛都没有了,哪儿还用割草?
不知为什么,高兴之余,我竟生出一点淡淡的惆怅。
推 碾
碾和磨,现在已是很罕见的东西了。偌大一个县城,碾,也许因为有挤豆扁之类的用处,还有两三个;磨则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偶尔可见的,也废置于街头巷尾,成了进不了博物馆的历史文物。
你不能不慨叹:这就是时代的进步!
往前推二十年,对于大部分老百姓来说,碾,还是“不可一日无此君”。
磨一般是安置在家里,用的时候也较少;碾却一定是支在村中的空地上,是“公共设施”。
故乡老家的大门外就有一盘碾,安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这是一盘碾砣和碾盘都特别大的碾。周围几十户人家,一年吃多少粮食,就有多少从这碾上经过;谁知道已经有多少年多少代了?只知道用坏了的碾砣已有好几个,碾盘也已凹下去了好几寸!那么多的石头,都被祖祖辈辈吃到肚子里去了吗?
碾永远都是忙的。尤其是一交腊月,几乎彻夜不停。谁家想推碾,必须起五更去“ 占碾”,可有时候,却发现仍然有比自已起得早的。只好放一把笤帚或一根碾棍在那里,算是排号的证据,这叫“等碾”。等碾的人多,女人的嘴是不能闲着的,于是张家长、李家短,叽叽喳喳,碾道便俨然成了信息发布中心了。“碾耳”里如果缺油,便会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大年初一的早晨,母亲总要说,这碾也忙了一整年了,去给它烧支香罢!走到一看,碾周围早已插满,火星闪闪,一簇一簇。
在乡人的眼里,碾和磨,还有井,都是有生命和灵性的,甚至可以拜他们做干娘。
母亲白天要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全家人的吃食都是晚上造办。晚上推碾,有时我也帮忙。记忆中多半是没有月亮的夜,四周寂静,间有虫吟,白杨树的叶子哗哗的响。母亲一边用笤帚摊匀粮食,一边吃力地推。我起先还竭力地推,慢慢地就累了,上下眼皮像刷了浆糊,又粘又涩,拼命地想合在一起。碾棍成了一个扶手和依靠,说不请是人推着碾走还是碾拉着人走。只是机械地围着一个圆心转呀转……推一会儿,母亲要用箩筛一次,我便躺在碾边地上痛快地睡一会儿。睡下就做梦,梦千奇百怪,始终离不了那永远转不到头的圆圈。有时候母亲舍不得喊醒我,她就自己吃力地推。那碾,有多沉啊……
便常痴痴地想,什么时候,能有个放进粮食立刻变成面粉的机器?
后来,终于有了打面机。后来,又有了面粉厂。
碾砣滚滚,碾道悠悠,都隐进历史里去了。只有在瞌睡里推碾的情景,永远地印在记忆里。
排 戏
“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前唱大戏。叫闺女,请女婿;手里领着外孙子……”这首儿歌,已经唱了多少代人了?唱大戏,永远都是乡村的盛典,更是孩子们的节日!
大戏不同于拉地摊的小戏或沿街逐门演唱的曲艺,是搭戏台、请班子唱的。记忆中的看大戏,是在四月八的王因物资交流大会上。一个穿厚底靴的人随着急骤从锣鼓声绕着台转,他能把嘴上带的髯口吹得笔直,引得台下喝彩不止。锣鼓震天,尘土飞扬,戏衣大红大绿,唱得穿云裂石,那气氛可真叫热烈。虽然看得莫名其妙,印象却极其深刻。后来才知道,那吹胡子的老生就是颜加武,在本县是极有名气的。
然而记忆中最有兴味的,还是家乡冬闲时的排戏。
村中的小学历史悠久,是“完全小学”,就是从初小到高小都有,城南方圆几十里惟此一处,所以村子就有了“文化村”的美称。当仁不让要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气度来,每年排戏就是一项。一放寒假,在外教书的先生、读书的学生都回来了,他们就是排戏的骨干。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每天跟着一群大孩子跑,晚上趴在学校教室窗户外头看排戏。看他们怎么对词儿,怎么走台场,怎么调弦,怎么配调……有时候,排戏的演员还没学会,屋外的孩子倒会了,屋里一卡壳,屋外就接上,引得人们哄堂大笑。维持秩序的邱三就出来大喝一声:“走开!”
一到演出的时候,演员们满村地借服装借道具。他们夸张神气又招摇的派头真令孩子们羡煞。为了讨好他们,谁家有祖母的陪嫁的红裙子、滚着花边的夹袄、旧时的礼帽之类,就缠着大人贡献出来。幕布、锣鼓、汔灯之类村里都有,是某届高小毕业生捐赠给母校的记念,平常就放在学校一个大木箱里,用起来很方便;只是戏装太少,必须演出前现借。
排戏的演员和乐队都是义务,分文不取,有时还要倒贴化妆品之类。但演出总是要有一点儿经费,比方要买煤油、纱罩什么的,就有热心人拿着一条布袋,挨家挨户地敛粮食。到了后来,业余剧团改为革命文艺宣传队,排戏就记工分了。
正式演出的时候要搭一个戏台。在一个空地上挖一条沟,挖出的土垫到台面上,周围栽一些柱子,架上木头,围上箔,幕布一挂,这台就成了。提前大半天就有人用砖头用板凳在戏台前占地方;天未傍黑,雪亮的汔灯挂起来,锣鼓弦索响起来,那周围十里八村的姑娘媳妇和闲汉们,就像扑灯的飞蛾一样赶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看的那些戏也真没有什么艺术性可言。情节早已就耳熟能详,提头知尾;至于表演、唱腔、行头、布景,似乎也都不敢恭维。但人们仍然极有耐心极有热情地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看,冒着寒风跑十几里夜路跟着看!
最有趣的是戏台上出的种种洋相,现在的话可以叫“花絮”吧,比方谁忘了词儿,谁穿错了服装,出了什么可笑的漏子,多少年后讲起来都是眉飞色舞。有的经过多少人的艺术加工,竟成了“保留节目”。比方有一个说:某次演包公戏,包公出场后才发现忘了带髯口,于是他不慌不忙地唱道:
王朝马汉两边排,
拿过相爷的胡子来!
又有一个说:包公出场,王朝、马汉和张龙、赵虎本应该一边两个,站立伺候;可是四个龙套却一边站了一个,一边站了三个。于包公唱道:
一边一个一边仨,
还得想爷我来拉……
不料拉过一个来,另两人也随着过去了。于是包公叹口气又唱:
拉过来一个跟过来俩,
那边一个也没有啦!
这些小故事,颇能反映出村民的幽默。
数不清村中曾排过多少出戏。从《梁祝》《小姑贤》到《半边天》《小保管上任》《朝阳沟》,又到《沙家浜》《红灯记》,一茬一茬的演员,一出一出的剧目,真所谓“人生大舞台,戏场小人生”!五十年代的张小六和李二嫂台上结婚,台下也成了夫妇,慢慢地又成了最普通最热心的观众;六十年代的栓保和银环又悄悄地谈起来了……在七十年代的样板戏里,爱情被革命放逐了,它便在戏外找到了位置;那几年的文艺宣传队里,成就了好几对恋人呢。
回想起来,还真神往于那些土台子上的演出。比起来,那个四方的玻璃屏幕,以及卡拉οΚ、镭射影碟,能算个什么呢!
樊英民,男,1947年生。青少年时期也曾钟情于缪斯,但一无所成,乏善可陈。后辗转谋生,身份曾是农民、临时工、"半脱产"、大集体,种过地,从事过工艺美术、机关文案、文物和地方文史研究;退休前供职于兖州市博物馆。著有《兖州史话》、《兖州地方文史丛稿》,点校整理《光绪十四年滋阳县志》、点校注释《菉绮阁课牍书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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